正文 第八章 故人意

且不提這一邊兩人如何努力,那一邊,卻是故人重來。

黃棘會盟之後,拖延了三年的太子為質之事,終於成為定局。

楚太子橫和黃歇千里迢迢,進入咸陽。

太子橫看著車水馬龍的咸陽大街,不禁感嘆:「真是沒想到,咸陽這麼快就恢複了繁華。」

黃歇輕嘆道:「天地萬物,生生不息,不以時存,不以人廢。」

一位路人走過,插了一句嘴道:「可不是。你們現在站的地方,半年前十幾位秦國的公子就在這兒被砍了頭。砍完不到三天,這裡的集市就擺開了。」

太子橫倒吸一口涼氣,問道:「十幾位公子在這裡,被砍了頭?」

路人點頭:「是啊。」

太子橫道:「是秦國的太后下的旨意?」

路人道:「是。」

太子橫的臉色變得煞白,緊緊握住了黃歇的手。

黃歇見狀,忙安慰他:「太子不必驚恐,臣能保太子入秦,也必能保太子平安回楚。」

當下兩人投了驛館,向宮中呈了文書,過了幾日,便得了旨意,召楚太子及隨從入宮相見。

黃歇和太子橫在繆辛的引導下,走在長長的宮巷中,太子橫有些迷惘地看著長長的宮巷:「這就是秦國的王宮?」

黃歇見他走神,提醒道:「太子小心,秦宮中不可分神。」

太子橫回過神來,汗顏一笑道:「沒什麼,子歇,孤只是想到當初……」當初,楚宮之中,黃歇曾為了娶羋月而向他求援,可是十幾年過去了,當初一個孤弱無依的女子已經成為大秦太后,而自己呢,十幾年前已經是太子了,現如今依舊還是太子,十餘年來陷入困局,竟無一點變化。與之相比,實在汗顏。

黃歇知道他的心事,勸慰道:「太子何必妄自菲薄?秦國經歷這樣的大變故,才成就……她的一番奇遇。天下事有早有遲,如晉文公、秦孝公等,莫不是大器晚成,只要等得到,又何必心焦呢。」

太子橫有些不好意思道:「子歇說得是,是孤偏執了。」他看向遠處嘆道:「只要等得到,又何必心焦呢。子歇,孤與你共勉吧。」

黃歇聽得出太子橫的意思,卻搖頭道:「臣這一生,只怕是等不到了。」

太子橫道:「子歇何出此言?」

黃歇苦笑一聲,沒有說話。

在宮人引導下,走過一個又一個甬道,兩人進了一間宮殿。黃歇看著庭院中的銀杏樹黃葉飄落,忽然想起在燕國山中時,羋月說過:「我住的地方,有一株很大的銀杏樹,秋天到的時候,黃葉飄落……」心中一動,想到,莫非此處不是接見外臣的前殿,而竟是她素日所居的屋子不成?

兩人候在門外,聽見侍女稟道:「太后,楚國太子到了。」

便聽得裡面有個女聲,想是女御發話,道:「請進。」

兩人便依宮人所引,邁步入殿,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朝上行了禮,又聽得上面一個女聲道:「太子不必多禮。請坐。」兩人方依言在茵席上就座,太子橫居上,黃歇在他下首。

此時黃歇方能抬起頭來,看向上首的秦國太后。

但見羋月端坐正中,嚴正大妝,表情嚴肅,兩邊侍從林立,威儀無比。他只看了一眼,便低下頭去。

卻不知羋月在他進來之前,已經對著妝台看了無數次自己的妝容,更了無數套衣服,換了無數套首飾。顏色淡的怕顯得寡淡,顏色艷的又怕顯得太過著意,顏色淺的怕顯得輕浮,顏色重的又怕顯得人老相。

直到黃歇進來的前一刻,她還在對鏡相照,甚至在聽到侍女傳喚的時候,心中都有些緊張,不敢開口傳召,及至見黃歇進來,看見黃歇恭敬行禮,心中極是想撲下去,扶起他,阻止他的行禮。好不容易硬生生地忍住了,這才如坐針氈地看著太子橫與黃歇按次就座。

她心中越是慌亂,臉上卻越是嚴肅,雙目灼灼,只看得太子橫低下頭去,心亂如麻,努力想化解這可怕的氣氛,乾巴巴地笑了一聲道:「姑母——」

羋月這時候方察覺到房內居然還有一個礙事之人,當下沉了臉,冷冷地道:「太子,你今到秦國為質,你我雖有親誼,也只能先敘國事。望你在秦國安分度日,不要出什麼差錯,免得壞了兩國情誼。」

太子橫有些僵住了,他沒有想到羋月的態度竟然會是如此生硬,終於強自鎮定下來道:「多謝太后提點,橫當恭謹自處,安分守己。」

羋月點了點頭道:「這樣就好。」

太子橫動了動嘴,卻不敢說什麼,下意識地想打開這個僵局,不由得看了看黃歇。

羋月想說什麼,看了太子橫一眼,又忍住了,轉頭吩咐道:「繆辛。」

繆辛連忙應聲:「奴才在。」

羋月道:「帶楚太子去見大王吧。」

繆辛應了一聲「是」,太子橫見狀站起來賠笑道:「如此,橫告辭了。」待要舉步前行,又有些不安,本能地看了黃歇一眼,眼中透露出求援之意,只道黃歇必會與自己同行。

黃歇欠了欠身,待要站起,羋月已經開口道:「子歇留下,我還有一些關於夫子的事,要問子歇。」

太子橫恍悟,只差沒有給自己一耳光,慌忙應聲道:「應該的,應該的。如此外臣先出去了。」

見太子橫慌忙出去,薜荔一個眼神,帶著眾侍女悄然退出,殿中只剩下羋月和黃歇兩人。

兩人四目相交,羋月看著黃歇的目光充滿貪婪和愛戀。

黃歇低聲喚道:「皎皎。」

羋月想笑,卻忽然落下淚來。黃歇這才發覺,此處顯然不是日常正殿,她的座位與自己雖然相距有一段距離,但都平鋪著茵席,並無高低之分。

此時侍女皆已退了下去,黃歇橫了橫心,站起來邁步走到羋月身邊,遞上手帕,輕聲道:「皎皎,別哭!」

羋月接過手帕蒙在臉上,瓮聲瓮氣道:「我沒哭,我只是喜極而泣。」她將帕子一摔,抱住黃歇的腰,哽咽道:「我終於盼到你來了。」

黃歇輕嘆一聲,掙開羋月的雙手,坐了下來,將羋月抱入懷中,輕輕撫慰。

他只覺得胸口一片溫熱,似是她的淚水滲入了他的衣服,滲入了他的肌膚,便如那一年南薰殿中,他們正少年。

過了許久,羋月輕輕地說:「你不走了,對嗎?」

黃歇沉默片刻,看著羋月充滿希望的神情,欲言又止,只是「嗯」了一聲。

房間內的氣氛一時十分尷尬,良久,羋月咳嗽一聲,道:「這個院落,我住了十餘年,你要不要四處看看?」

黃歇點頭:「好。」

兩人攜手,出了房間,在廊下慢慢走著。黃歇仔細看去,方知自己剛才入的乃是西側之殿。

銀杏葉子落了滿院,飛入他們的衣襟,黃歇抬頭看著庭院中的銀杏樹,問道:「這就是你住的地方?」

羋月牽著黃歇的手,目光溫柔:「是。」

黃歇拉著羋月的手慢慢走到樹下,此時樹下已經設了茵席併案幾器皿飲食。黃歇拉著羋月一起坐下,抬頭看去,這一株銀杏樹幾乎籠罩了整個院子,不禁嘆道:「這銀杏樹長得真好。」

羋月伏在黃歇的膝上,「嗯」了一聲。

黃歇道:「還記得屈子家裡有一棵橘樹,那時候,你我就這麼坐在樹下,你就喜歡纏著要我吹洞簫給你聽。」

羋月一聲輕笑:「我也想到過去了。子歇,你給我再吹一曲吧?」

黃歇問:「你要聽什麼?」

羋月低聲道:「《摽有梅》。」

黃歇心中一痛,這一曲《摽有梅》,似乎代表著他的愛情、他的幸福,每一次都似在眼前,卻又轉眼逝去。這一次,他能夠再抓住他的愛情嗎?

他沒有再說話,只取下掛在腰間的玉簫,低聲吹起。

春風拂過樹梢,天地間充滿了溫柔的旋律。

羋月伏在黃歇的膝上,聽著聽著,竟不知不覺睡著了。

簫聲仍然在繼續。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羋月悠悠醒來,發現自己睡在榻上,身上還蓋了被子。她腦子一片空白,茫然怔了半晌,方想起睡著前的事,慌亂地坐起,左右一看,看到黃歇坐在一邊,這才鬆了一口氣。

黃歇柔聲道:「你醒了?」

羋月問他:「我睡著了?」

黃歇道:「嗯,睡得很香。」

羋月低頭想了想:「我睡了多久了?」

黃歇看了看銅壺道:「嗯,兩個多時辰了。」他入宮的時候,是剛剛隅中,如今卻是快接近晡時了。他甚至在看著羋月睡覺的時候,還由薜荔服侍著用了一頓點心。

羋月一怔:「這麼久。」這時候,她才發覺,自己竟有些腹中飢餓,她看著黃歇,怔怔出神。

黃歇見狀,不解地問:「怎麼了?」

羋月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從回秦國開始,每次都睡不足一個時辰。」每天都這樣,睡到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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