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英雄奏鳴曲

武漢真正成為一個大火爐了。在秦震的感覺上,他回到武漢和離開武漢時完全不同。那時從江面上偶爾還吹來一陣清風,而現在,強烈的陽光投射到江面上,像蒸騰起濛濛濃霧,是半透明的,但是火辣辣的。天在下火啊!整個武漢好像都在燃燒。秦震仍然住在洞庭街原來住過的那套房間,儘管打開所有門窗,但室內的空氣好像烤乾了,仍令人感到呼吸困難。他摸摸牆壁、傢具,都燙手,連水龍頭裡放出來的水也是溫吞的,風扇吹的風也毫無涼意。秦震仰起脖頸連喝了幾杯涼開水,而後脫掉外衣,打著赤膊,嗒然坐在令人不舒服的藤椅上。從離開前線,他覺得一切都不如意,現在,自己像個火人,從裡到外都被煎烤著、焚燒著,最難令人忍受的是連一滴汗水也沒有,莫非連最後一點水分也耗幹了?過去的武漢是這樣嗎?不是,現在,難道是天時發生了變化,難道是自己老了,缺乏足夠的適應能力了?怎麼剛一回到後方,就想到「老」字,這對於四十幾歲的人來說,實在非常好笑。窗上送進來一陣陣航笛聲,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他走到通陽台的門口,兩眼漸漸明亮起來。江上有那麼多船隻,交織穿梭,頻繁往來。有黑色的輪渡船,有淺灰色的遠航貨輪,有深藍色的客輪,還有一隻紅色的小型海關交通艇,忙忙碌碌在船隻之間急駛。這些船遠遠近近、高高低低地鳴著汽笛,有的像男低音那樣深沉,有的像女高音那樣嘹亮,各種各樣,紛繁複雜,組成了一曲長江大合唱。這可是他離開武漢時所沒有的,它說明這個經濟大動脈活躍了,繁盛了。「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迷津,青雀黃龍之舳」,真有這樣一種非凡氣魄呢!這些船隻在灼眼的陽光下競爭著,忙碌著,難道他們不覺得熱、忘記了熱嗎?

秦震急於想了解這次究竟是個什麼調動,派黃參謀到司令部去詢問報到的事,得到的回答是讓他直接向政治部姚錫銘姚副主任報到。他親自撥了電話,接電話的秘書笑吟吟地謙遜地說:姚主任正在參加一個會議,等姚主任約了時間,他立即通知秦震。秦震追問了一句:

「這樣急如星火地調我回來是為什麼?」

對方笑而不答,只是說:「秦副司令!我想下午姚主任不會約請您,您也得休息一下呀!」

「好吧,再見!」

他放下電話,焦慮地皺著眉頭:「這個青年人嘴好緊,沒透露一點風聲,還笑吟吟的,笑什麼?笑我急么,這個青年人!休息!休息!我跑到你這火爐里來休息?咳!」想也想不出個什麼道理,還是睡上一覺,這日子總得打發呀!於是,他鋪了一領竹席在地板上。本來,由湘西經鄂西然後穿雲夢澤的長途跋涉,使他疲憊勞碌,使他很想睡眠。可是由於任務不明,形勢莫測,他躺下來,又輾轉反側,無法入睡。就這樣苦苦折騰了一個下午。

夜幕雖已降臨,氣溫卻未降低。不過憑樓遠眺,一望無際的燈火,就像天上那虛無飄渺的銀河傾瀉人間,億萬點金沙銀沙閃爍發光,特別令人神往的還是長江。黑黝黝江面上搖曳著黃的、白的、紅的、綠的燈影,悠然浮蕩,令人迷醉。秦震洗了個澡,扇著芭蕉扇,不去開燈,一任長江船艇閃射來的、馬路上汽車閃射來的各色霓虹般的燈光通過窗口在屋頂天花板上挪移閃爍。

正在這時,他聽到叩門聲,他隨即應了聲:

「請進!」

進來的是姚錫銘的秘書,他說:

「姚主任請您過去。」

「他的病怎麼樣喲?」

「好了,不過醫生叮囑不要疲勞,可他從一下床就沒休息過……」

秦震一身整潔,嶄新的軍衣,鋥亮的皮鞋,跟著秘書走了不太遠的一段路,走進那座洋房的樓下客廳。這客廳里擺的是一色藤沙發,屋頂下長翼的電風扇在無聲地旋轉,上面的大吊燈沒開,只亮著幾隻壁燈,使屋裡的光線顯得幽暗柔和。秦震正在端詳,聽到從樓梯上傳下來一陣輕捷、緊促的腳步響,轉過頭一看,姚錫銘已經瀟洒自如地走進來,他一坐下就說:

「你應該先歇一歇嘛!」

「不知這調令是怎麼回事,心裡不落底呀!」

「還是個毛猴子脾氣,閑不得!閑不得!」

姚錫銘長滿胡茬的臉上透出粲然一笑,兩條濃眉一挑,投過一瞥親切的眼光,而後鄭重說道:

「兩次心絞痛,這對你可是個警告!」

秦震的心怦怦跳起來,他暗暗思忖:糟了,是這個隱瞞不過的事,給自己帶來了麻煩,說不定軍旅生涯從此告一終結!不過,他還是鎮定了自己,他說:

「你的病比我的重,可是你……」

「我那算什麼!老毛病,躺幾天,一退燒就過去了。」

秦震聽人講,姚錫銘由於長期坐牢,得了肺結核,據說肺上很有幾個空洞,一犯病免不了咯幾口血。姚錫銘為了避免糾纏,卻果決地單刀直入,說出使秦震灰心喪氣的一個消息:

「中央通知你到北京開會。」

「這個時候,離開前線?」

「這事很重要,召開政治協商會議,成立新中國。」

秦震苦惱地央求:「領導上能不能考慮換個人,我這人,軍事上能蹦躂兩下子,政治上可不在行。」他的臉一下蒼白起來。從前線回來的路上,他做過各種設想:是不是把他從西線又調回東線,是不是調到其他野戰軍去,或者是讓他去執行一項特殊的戰鬥任務?卻唯獨沒有想到這一著——立刻離開前線!他馬上表現出非常執拗、實難從命的神氣。

剛一開頭就談崩了。

姚錫銘從藤椅上站起來,在地板上緩緩地踱來踱去。他的臉上像風雲變幻、閃爍不定。他把兩臂抱在胸前,站到秦震面前,嚴肅地看了他一陣,問他:

「你想過沒有,你是什麼人?」

這一下把秦震問愣住了,他脫口而出:

「我是一個軍人……」

「不,你首先是個革命家。如果說戰爭是政治的繼續,反過來說,政治又何嘗不是戰爭的繼續?這些天,我聽見不少人說你說的這種話,還有人說的比你玄乎,仗打完了我要失業了,好像我們只是戰爭機器,只是木偶,沒有頭腦,沒有意識,沒有理想。不行,那樣不行。打來打去把人打糊塗了,忘了我們為什麼而打了。我們進行世界上最漫長的革命戰爭,我們犧牲了那麼多好同志,就拿秋白來說吧!魯迅的戰友,他不是高唱『國際歌』而從容就義了嗎?我倒要問問你,他們臨終那一剎那想的是什麼?想的就是有一天在這災難的大地上建立新中國!……」

姚錫銘由激動而轉入深沉的思索,他坐下來很久沒說話。

秦震內心感到巨大的震動,他後悔把話說得太絕對了,很想緩和一下。他想起剛才姚錫銘提魯迅,想起他離開武漢時他到姚錫銘這兒來看見他正在病床上讀《魯迅全集》,就搭訕地問:

「《魯迅全集》讀完了吧?」

一說起魯迅,姚錫銘就興緻勃勃了:「讀完了,讀完了,這不把我的病治好了嗎?」

秦震知道姚錫銘也記起那次的談話,隨即相視而笑,打破沉悶。

「勝利!勝利,是一個什麼含意?我最近常常想這麼一個問題,我們中華民族本來是偉大的、光輝的,可是這麼多年以來她蒙受了恥辱和災難,——可是,我們的文明,我們的倫理,我們的道德,都沒有了嗎?不,就拿魯迅來說,他所以偉大,就因為他代表了民族的高尚美德。他面對屠刀,毫沒有奴顏媚骨,他生髮著中華的魂魄、革命的志氣。我們用血染紅了這片大地,就為了讓它向世界放出更加強大的光芒。我們義無返顧,勇敢前進,就為了跨過這道門檻。可是,到了門檻前,我們的同志怎麼能望而卻步了呢?」

這一席話把秦震的思想一下提到一個新的高度。是的,這麼多年在血里火里滾來滾去,倒漸漸淡忘了終極目的,他不免赧然;不過,他不忍心把自己同前線隔開,他覺得姚錫銘不完全理解他的希求,他的願望,他的抱負。難道掃凈最後一片國土、殲滅最後一個敵人,這不同樣是為了共產主義理想嗎?

姚錫銘心裡也在暗暗思慮,他為秦震所動,他知道像他這樣半生戎馬的人,在這種時候如果離開前線,就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這種普通戰士的敦樸,也是我們一個高級指揮員的美德,他們為革命捐獻了一切,可他們總覺對革命沒有給予什麼。姚錫銘笑著、望著他,他一眼看透他的心底。他不但不想責備他,而是同情他。要是他能揮一揮手說:「你回前線去吧!」對秦震來說,這該是多麼大的恩惠。可是不行,他沒有那麼大的權力。兩個人沉默了一陣,秦震說:

「姚主任,能不能讓我再考慮一下?」

「也好。思想上想不通,任務就執行不好。決定千秋萬代的國家大計,可不是讓你到那裡湊數兒的。你要不通,那也沒法,我只好再說服你!」

秦震舉眼望著姚錫銘,立刻想起「肝膽照人」四個字。他更進一層領會了,這不但外形而且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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