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湖上風雲

在狂風暴雨的兩天兩夜裡,梁曙光他們奮戰在大湖盪中。

那天夜晚離開湖邊村鎮以後,梁曙光、史保林和老陸都在第一船上。由老陸帶路,一隻船跟著一隻船,彎彎曲曲,靜靜悄悄地划行著,既沒聲音,也沒光亮,一切湮沒在夜的寂靜之中。空中瀰漫著蘆葦和蓮藕的清香,天上的繁星像鑲嵌在黑天鵝絨上無數閃閃發亮的鑽石,船漸漸劃入蘆盪叢中。兩邊密匝匝地聳立著蘆葦的叢林,水道像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巷子,偶然有一隻小飛蟲營營叫著從面前飛過,像飄忽的夢一樣,一下飄然而來,一下飄然而去,蘆葦葉子偶爾打在身上刷刷地響一下。划行兩個多小時,在蘆葦深處小河漢里隱蔽下來。

湖北這一帶,湖套著湖,盪連著盪,無邊無際,現在雖然已經進了湖,但還算在邊際,離真正湖心還很遠很遠。

船一泊定,梁曙光就說:

「咱們合計合計過湖的事吧!」

史保林卻沒馬上應聲議論大事。

史保林原不是梁曙光所熟知的人。這次師長親自把這一任務交給他,他就用雙肩承擔起保證政委安全完成任務的使命。梁曙光頭一回和史保林一道行動,立刻感到這人精心細密,處事周詳,先就對他含了幾分敬意。

這時,史保林心中揣摩的是:能不能戰勝湖匪,衝過湖盪,關鍵就看能不能封鎖消息,嚴格保密,然後大舉進湖,給湖匪來個措手不及。於是,他問老陸:

「捕魚捉蝦的會不會到這裡來?」

「我選的是個死巷子,沒人來。」

可史保林還放心不下,怕萬一有人來了怎麼辦?

梁曙光要馬上議論大事,他連忙打斷梁曙光說:

「政委!我先布置布置再談吧!」

梁曙光欣然答應:

「好,你去吧,我們等你。」

史保林身子非常柔韌靈活,像只貓一樣一聳即起,一點聲響都沒有,他一點腳從這隻船跳到那隻船上走了。史保林果然發現戰士們都擁擠在船頭船尾,乘風納涼。史保林旋即召集幾個戰鬥組長計議了一番,做出幾條規定:第一,所有戰士都下到艙裡邊,不準講話,不得吸煙;第二,每隻船頭放一個隱蔽哨,規定了發現情況後的聯絡信號。最後,他用嚴肅的口氣說:「隱蔽好是完成任務的第一步,也是決定的一步,萬萬不得大意!」頃刻之間,他巡視各船,悄沒人影,最後才聳身跳回到梁曙光跟前,報告一切已經安排妥當了。

梁曙光深為嘉許地點了點頭,隨即跟史保林、老陸走下船艙,盤膝坐在船板上,商議起過湖作戰的計畫。商議完畢,史保林又緩緩提出一條建議,這顯然是經過他精心謀慮的:「我和老陸同志在第一船上觀察情況,政委在第二船掌握全局。」梁曙光立刻答允:「這樣好。」終於他們三人弓著腰身走出悶熱的船艙。

梁曙光目送兩個黑人影不見了,他一個人站在船頭上沒有動,只穿一件背心,披著軍衣,多麼想吸口煙呀,但他摸了摸布袋裡的煙斗,想起史保林的禁令,還是忍住了。一旦靜下來,就發現這黑漆漆的湖盪夜幕下,還是充滿了各種活躍的、騷動的生機。田蛙遠遠近近的鼓噪有如急雨,大團大團的蚊聲有如隱隱雷鳴,不過,儘管如此,湖上還是凝聚著一片靜寂,不知什麼地方,有一條魚躍出水面後潑刺一聲響,隨後又一點動靜都沒有了。

梁曙光不想睡,連一絲睡意也沒有。

他焦思苦慮,憂心忡忡。

他最大的擔心是,敵人萬一炸毀沙市堤壩怎麼辦?

他又顧慮在湖盪里和湖匪糾纏,就會喪失時機。

他仰頭四下張望,忽見許多螢火蟲在飛舞,它們一點聲響都沒有,卻像無數藍色的小雨點,這裡亮一下,那裡亮一下,真像個奇異的夢幻世界,一時給他心上帶來一陣輕鬆快感。可是隔了一陣,焦慮仍然從心裡往上涌……他仔細想了一下,他的心又馳向陳文洪身邊。他掐指計算時間,部隊該正以臨戰姿態行進,而他,卻靜靜站在大湖盪里,等待著天明。這時他真有與世隔絕之感,在今後幾天里,將得不到信息,看不見戰報,這樣,他發現自己已經浸沉在孤獨困苦之中了。

……

一種聲音使他一下驚醒過來。原來是蘆葦叢中飛起一群水禽。他仰起頭來,先聽見吱喳的鳥鳴,又看見一片黑影掠過,而後落向遠處蘆塘里去了。月亮已經升起,照得周圍一片綠森森的。正在這時,忽然聽到遠處有人在吆喝,聲音不大,但順著水皮子滑過來,就像在平靜的湖面上投下一顆石子,震蕩開來一圈一圈漣漪,愈遠愈輕,愈遠愈淡。梁曙光立刻警覺地屏息靜氣、凝眸觀察。原來從遠方盪來一隻小船,船上有一星燈火,在水面上搖曳著長長一條紅影。梁曙光心情不禁緊張起來。「莫非在鎮上已經暴露了風聲,招來湖匪的探子?……」偏偏那燈火隨船蕩漾愈來愈近。這時從史保林那兒傳來輕輕三記掌聲,一時間,幾隻船上的人都急切地進入臨戰狀態。那船卻徑自咿呀——咿呀地筆直劃來。莫非已發現目標?莫非跟蹤而至?……那燈影照出木船和划船人的朦朧的輪廓,在這緊急時刻,忽聽老陸用朗朗鄉音喊道:

「你么事?趕來撞爛了我的蝦籠?」

「莫急嘛,你老哥佔了寶座,我不來。」

那船帶了一個人哼唱小調的聲音,拐個彎慢悠悠地劃開去了,歌聲愈遠愈細愈小,終於杳然無聲了。

這時,梁曙光才發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突然感到船身蕩漾了一下,是史保林燕子一般輕巧,飄然而來,站在跟前,梁曙光問:

「你們看清楚是捕魚捉蝦的?」

「湖匪哪敢這樣明燈亮燭的。」

史保林勸梁曙光下艙歇一下。

梁曙光回到艙里,才發覺兩肩已給露水淋濕了。

他躺下來,從艙口照射進來的月光,正好落在他臉上。

他翻了個身,他感覺到有一種苦惱深深滲透他的心,但,這苦惱是什麼?只是遠離部隊的孤單嗎?好像還有什麼,但一下又理不清。這種年輕時曾經籠罩他心靈的惆悵多少年沒有了,而現在卻油然而生,無法抑制,難道是因為急於要看到親人嗎?不,他從接受任務以來,還沒想過這件事,因為他不相信,在這茫無邊際的大湖盪里,會那麼巧,遇到母親。難道是因為所有的人都酣睡而自己孤零零醒著嗎?可是,史保林、老陸在第一船上放哨也沒有睡呀!於是他無可奈何地又爬起來,到了船頭,坐在船板上。露水澆濕的蘆葦發出濃烈的青氣。

忽然有人把他撂在身旁的軍衣給他披在身上,他回過頭問:

「誰?」

「嚴素。」

他一發現嚴素在身邊,突然感到一陣喜悅,可是臉一下紅起來,心中立刻自己責備自己,他覺得這是不應該的,甚至是不允許的。

可是,嚴素卻坦然自若,驀地一笑朝他說:

「我在查房,專查像你這樣貪涼愛冷的,這湖水可閃人呢!」

月已西斜,她說完就輕手輕腳又向另一隻船上走去了。

按照過湖作戰部署,他們白天行動。現在出其不意進入湖盪,他們可要大張旗鼓,虛張聲勢,迷惑敵人了。因為湖網交錯,港漢密布,夜間無疑只有對摸熟了地形的湖匪有利。到了白天,他們拉開間隙排成長長船隊,全體戰士卻手持精良武器站在船頭,並一路揚言:「解放大軍進湖,後續部隊即到。」他們以此示形之法,迫使敵人不敢輕易動手。

誰知暴風雨就在這時降臨了。

開始烏雲從四面八方聚攏一起降落湖心。湖像原來是一個假裝笑臉的人,現在突然露出他那猙獰的兇相。暴雨一下把碧綠的湖變成褐黃的湖,遠遠望去,不像是水波在洶湧起伏,倒像是大片葦塘在上下浮動。前一陣,水面上還有一群一群黑色野鴨在隨波蕩漾,後來,風卷雨,雨絞風,在黯然失色的空中,電閃像狂舞的龍蛇,帶著紅赤赤亮光,倏然帶來霹靂,那些黑色的野鴨,還有白色的水鳥都無影無蹤了。湖面彷彿是一個滾沸了的大鍋,湖水凝成一種濃霧向上蒸騰,雲雨凝成一種濃霧向下傾壓,波濤像經受不住這壓力而奔騰咆哮起來。木船在浪尖上顛簸,彷彿隨時可給狂風惡浪砸入湖心。

他們在風浪中行駛半日,就在一個小島上宿營,第二天還是一樣險惡天氣,他們就在另一島嶼上停泊。

這個島嶼比昨天的要大,距離湖盪中心不太遠了。

史保林立刻採取了警戒部署:分派三分之一的人登陸,三分之二的人留在船上策應。在島中心,他選擇了一個廣闊的坪場,坪場沒有圍牆,正面三間房正中一間,敞開門窗,擺上幾隻竹床,天還沒黑,就點燃了兩盞明亮的馬燈,作為梁曙光的宿營地也就是指揮所。一路上,吆吆喝喝,人聲鼎沸。島上居民不明來歷,開始門窗緊閉,無人露面,慢慢就有幾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踅近前來。一看軍人身上背的藍光瓦亮的衝鋒槍,有的忙著在全村布崗放哨,更多的人在坪場與船隊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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