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漢江月

沿漢江航行一段以後,陳、梁師就舍舟登陸向西趲進了。梁曙光為了同兄弟部隊取得聯繫,帶了三輛卡車組成一支車隊前行。陳文洪率領全師在湖漢密布、河流縱橫的沼澤地里跋涉行進。

一旦行動起來,陳文洪就精力充沛,全神貫注。如果說平時他自己屬於自己,而現在他是屬於這個戰鬥肌體的一個細胞了。這正是他在驕陽之下,不斷興高采烈,拿自己的信念與意志鼓舞部隊士氣的旺盛力量的來源。他最怕在大城市裡和平駐軍:一則,這裡是高樓,那裡是大廈,覺得堵得慌;二則,無所事事,一些個人雜念就像野草一樣應運而生了。本來么,他就是在大原野上生成長大的,現在,一到這一眼望不盡的綠色原野上,他覺得全身上下無比地舒展自如,無拘無束。不過,行軍一天之後,又有一種新的思想在心裡蠕動:就像當年從南方到北方,覺得北方什麼都不習慣一樣,現在從北方到南方,對於南方的一切又得從頭熟悉了。比如,這裡就不像在東北茫茫大地上,只要對準指北針,你就放開雙腳走路吧。這裡,河流密如蛛網,道路彎彎曲曲,一天要過十幾次河,淺處涉水而渡,還算容易,遇到大河,就得船隻擺渡,實在費事。渡前渡後,部隊擁擠在渡口上,人叫馬嘶,一片嘈雜,你想保持個行軍秩序,委實不易。陳文洪有點傷心,怎麼連誕生自己的土地都成了生疏的土地呢?水氣、空氣,經太陽蒸發,空中像罩住一層薄霧。雲夢澤古稱澤國,真是永遠走不到邊的澤國呀!河流綠得濕淥淥的,草地綠得濕淥淥的,既沒有樹林,也沒有竹林,偶爾有一株樹歪歪扭扭長在水窪里,也顯得格外孤獨。寂寞呀,荒涼呀,天空上無聲地飛翔著幾隻水鳥,草叢裡驚起的群蛙,跳進池塘,這聲音也實在很單調呢!他們行軍頭一天,就開始嘗到潮濕悶熱的滋味了。可是,這並沒有壓倒大多數東北出身的戰士,這綠霧,這湖沼,還有遠方水蒸氣里閃爍的霓虹,使他們孩子一樣閃著好奇的眼光,處處覺得新鮮有趣,津津有味。於是他們有的笑起來,有的興高采烈地呼喊,有的還唱起歌……陳文洪為戰士們這種良好反應而感到愉快。每當這時,他就想起在延安唱的那支蘇聯歌曲:「……在火里不怕燃燒,在水裡也不會下沉……」從那時起,他就立志要造就這樣一支隊伍,由他做這隊伍的帶頭人。他專心致志,刻苦訓練的精神,以及他的英俊、勇敢、開朗、威力,在戰士們心中確實留下深刻印象。他當團長的時候,在一次陣地戰里,敵人集中優勢火力猛攻,我軍一下像潮水般退下來,他把紅旗猛往地下一插,任憑子彈嗤嗤亂飛,他鐵定不動。所有退下來的官兵一見他這模樣,立刻清醒過來,吶喊一聲,打了一個十分漂亮的反衝鋒,在這一出名的戰役中起了決定性作用。在他當師長的時候,有一回,兩個美械團包圍了他一個營,他拔出關東軍的馬刀,在頭頂上呼地一揮,銀光一閃,滿臉通紅,猛喊一聲:「跟我來!」立刻飛馬急奔,直衝敵陣,戰士們隨著一聲吶喊,殺開一條血路,使敵人聞風喪膽,狼狽逃竄。他帶兵有一條神聖的法則,就是細心縝密地觀察一個班、一個排、一個連,看那裡有沒有這樣一種人,在險要關頭能挺身而起,以個人行動帶動全局。只要發現了,他就把這個人的姓名記在小本子上。然後根據他的了解,在不同情況下,使用不同的部隊,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取得這把尖刀的預期的效果。」

現在,他看看南方作戰的特點,又一次想到這問題,他的眼光落在牟春光身上。

牟春光這個短小粗壯,黑紅圓臉,帶有東北人特有的熱情、豪爽、俠義氣質的人,還站在渡口,等候渡船。他把兩隻胳膊搭在晾乾草的破爛木柵欄上,眯縫兩眼望著遠處出神。

陳文洪走過去,看到牟春光腳下長著一叢長長的金針菜,綠莖上開著黃花,迎風招展,牟春光折了一根,把花瓣含在嘴裡嚼著。陳文洪問道:

「怎麼?黃花木耳不如你們黑龍江的吧?」

牟春光吐出嚼啐的殘渣說:

「沒嚼頭!」

「離家愈來愈遠了,有什麼想法?」

牟春光淡淡一笑:

「從前在松花江打轉悠,我們腦袋瓜子想的就是東北那一疙瘩。」

「現在呢?」

「現在,這世面可大了,怪不得當年岳鵬舉說『八千里路雲和月』呢,自古以來當軍人的就是眼界大。」

「可不想家?」

「家這個東西,就像別在褲腰帶上,走到哪裡哪裡就是家,看你怎麼個琢磨法了。」

「你現下怎麼琢磨?」

「咳,有家就有國,有國就有家,沒家就沒國,沒國就沒家。」

陳文洪暗暗為牟春光的心胸氣度感到高興,就說:

「秦副司令誇獎你呢!」

「那老頭兒……」他噗哧笑了,「進公主嶺看他那凶神惡煞的樣子,我背後還罵了他一句呢!」

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牟春光一喜,又從口袋裡掏出兩根「老毛子牌」香煙,陳文洪用手推回去:「留一根到海南島抽吧!」

「秦司令告訴你的?這正是個好老頭呀!戰士的普通話能往耳朵里去,我看不要說宋希濂,連白崇禧也不是他的對手。」

「你這樣想?」

牟春光很神秘地悄悄說:

「有工夫你問問岳大壯就明白了,不過這人一語千金,怕不容易逗得出話,……」

「我就說你叫我問的……」

「那絕對不行,我們哥倆熱乎,這婁子你可別給我捅!」

他突然把手一搖:

「喂!喂!二班的上船了!」

二班的人聽到班長口令,立刻排列整齊,背上背著方正的背包,肩上扛著鋥亮的步槍,雖然由於太陽曬得衣裳都濕乎乎的了,但給這傍晚的小風一吹,一個個都精神抖擻。

陳文洪十分振奮:

——這頭開得好!

他自身像一隻木片投入激流一樣,立刻投入士兵行列。只要他的心一投入戰士感情的漩渦,他就忘掉一切。渡船在河裡蕩漾,船上人的身子也跟著搖晃。陳文洪卷在戰士們的汗氣和煙草氣味中,他感到溫暖,感到舒適,感到明亮。

梁曙光和梁天柱並肩站在頭一輛卡車上。經過日頭的一天暴晒,卡車過處,大路上旋捲起的黃塵高高飛揚,而後拋灑在戰士們臉上、身上。煙塵已經灑滿路邊的樹林和禾田,弄得像燒過了一樣,焦黃焦黃的。這是大軍壓境的景象,前面白崇禧的隊伍剛過去,後面解放軍部隊又來了。遠處稀稀落落的很少見到幾個村子,行人幾乎沒有,路邊偶然有個賣茶水的小棚子,你要真喝一口,一股子土腥味。

梁天柱這次來,組織上給他兩重任務,一則是找梁大娘,引曙光母子會面;一則是和江南遊擊隊聯繫,探聽黛娜的下落,設法營救。

現在,他站在車上,就跟站在火車頭上一樣,顯出個舵手和車長的威嚴,精幹的兩眼不斷轉動,唯恐錯過了這個村,那個店,撲個空。因為母親疏散,不是他親自送來的,再說他離開這生長的故鄉也有八九年,人世還有個變遷,何況野甸荒村?在解放大武漢這場暴風雨里,他不但救護了機車,保衛了江岸,還親自開了火車頭送解放軍進城,又在慶祝大會上見到哥哥,這一路順風,使他心花怒放,喜上眉梢。梁曙光出走,天柱還是個娃兒家,那天哥哥跑上台來一報姓名,他就一激靈,愈回味愈像,趕緊認下了。那一夕之談使他更加心明眼亮,是呀!母親入了黨,又發展天柱入了黨,現在哥哥又回來了,一家共產黨員,眼看就要團聚,想著兀自開心。想一想幾天前,聽說白崇禧要毀滅大武漢,又不知母親是生是死,只覺得母親在望眼欲穿,默默流淚,他恨不得一腳踩個地窟窿,像「土行孫」鑽去勸慰母親。而今,隨著汽車的奔駛,離母親愈來愈近,他的心倒癱軟了。想母親這樣年高體弱,可又鬥志剛強,慈母愛兒,他多想一下投到母親懷裡,哭上一場呀!梁曙光和梁天柱,雖是各有各的經歷,各有各的想法,但偶然交換一瞥,那目光里充滿共同的憂慮、焦灼、期待。特別當暮靄從田野里襲來,天上最後一抹紅雲,像溶在水中的一片紅顏色,慢慢沖淡,黯然失去,他們兩人心事就愈加沉重了。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儘管卡車的頭燈照亮前方,天柱唯恐惜過找處,曙光更不知家在何方。夏天的黑夜,就像一下闖入茫無邊際的古老森林,天上地下,一片漆黑。露水漸漸淋下來,車上人覺得一陣陣清冷。正在這時,梁天柱突然把車篷頂拍得「砰砰」一陣緊響,梁曙光隨即命令停車。

他們跳下車來,只見路邊上黑魆魆的像有一垛山,這時像有一股熱流從梁曙光心底湧上喉頭,他一想到馬上要見到母親,抑制不住要流眼淚,可是一片黑夜,媽媽在哪裡?

到底是天柱心裡有點譜,他打亮手電筒朝前走去,近前一看,原來不是什麼山,是一片蓊鬱的叢林,布滿公路旁的阪坡。他們急不擇路,就踏著草叢前行,聞著一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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