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兩處茫茫皆不見

通過報話機聯繫,嚴素坐一輛救護車飛速趕來,蹲在那個昏厥過去的婦女身旁進行搶救。

半晌以後,聽到她喉嚨里輕輕響了一聲,而後慢慢蘇醒過來。

這時,陳文洪大踏步朝這兒走來,他推開圍觀的人群,擠到這像風中蘆葦一樣衰弱的人跟前。這個人全身冰冷,連胸口上也沒有一絲暖氣。嚴素見陳文洪到來就說:

「報告首長!得送醫院。」

「好吧,我們一道到醫院去。」

所以如此,因為陳文洪什麼也沒有尋找到。如果說找到唯一一條線索,那就是這個婦女口中說出「白潔」兩個字。現在,這兩個字成為尋找白潔僅有的一線希望。

他們到了野戰醫院。

經過細心診斷、檢查,有條不紊地做了注射、輸血、輸氧等一系列搶救,病人那像要熄滅的蠟燭一樣的眼睛,又緩緩地、緩緩地,有了一點生氣。當她全部智能剛一恢複,她就涕淚橫流地說道:

「白潔給他們押走了……」

死而復甦的人的感情是真摯的,這說明她對白潔至深至愛。

陳文洪搶上一步想說什麼。

嚴素連忙搖搖手制止了他,那意思是說:

「等一下,她還很虛弱。」

但這極其虛弱的人卻一刻也不能等待,她緊緊抓牢嚴素的手,好像只要她離開她一步,她就會馬上回到那死亡的黑暗的深淵裡去。雖然沒有言傳,嚴素也懂得她的心意。由於嚴素不但是醫生而且是女人,她用自己暖熱的身子緊緊偎住她,好像這樣她的強韌的生命力就會傳導到病人身上,使之復甦。而且,她把嘴湊到她耳邊,說了很多勸慰的話。她說,萬惡的強盜都逃跑了,大家都得到了解放,她現在最最需要的是安靜,嚴素特別告訴她:

「這是我們師的陳師長來看你……」

話未住口,這個病人,眼睛霍然一下睜大,掙扎著要把整個身子抬起來,向前伸著兩隻手抖抖索索地說:

「陳……陳……在哪裡?……」

陳文洪彎下身子按住了她,她趁勢抓緊陳文洪兩手:

「……白潔讓我找一個姓陳的,莫非你就是……」

陳文洪點頭:「……我就是……」

「我總算找到你了……」

苦澀的淚水順著苦菜色面頰淌下來,她要大聲陳述,但她說不出話來了。

陳文洪沒有動,只覺得全身神經都綳得緊緊的,他的心中像有一塊石頭沉落下去、沉落下去。

她的整個身子在一陣劇烈痙攣之後,又猝然跌倒鋪上,兩眼緊鎖,雙唇緊閉,面色如土,昏厥過去。

又經過一陣緊急搶救,她緩過來了。她似乎從激動中醒轉,她氣喘吁吁,時斷時續,說出了下面一段令人悲酸的話:

「我是一個紗廠工人……我是一個共產黨員,我住囚房住了三年了……白潔一進監獄就上了手鑄腳鐐……白天拷打……夜晚拷打……只聽那些狗強盜狂吼亂叫,只聽得皮鞭子噼啪亂響……可她連喊叫都沒喊叫過一聲……她身子那樣瘦小、單薄啊!……可是她每回過了堂,拖住磨盤一般重的腳鐐『噹啷啷……噹啷啷』,從我們牢房間過道走過,我們一聽見這響動,就扒著牢門看,她卻仰著頭朝我們笑……」

她每講一句,陳文洪心臟就緊縮一下,血液彷彿在漸漸凝固、僵化。

「……我們跟地下黨取得了聯繫……發動難友準備迎接解放。……有一天,白潔走在路上回過頭來,跟押解的看守說:『死了心吧!到時候他們會甩掉你們,你們還是給自己留條退路好!』從那往後,看牢的對我們也放鬆了點,放風時間,白潔也能跟我們會面了,……白潔就利用放風時機,把全監牢的人都聯絡起來……在這樣時候,白潔成了我們的領導人……她按照市委的指示,組織牢獄暴動,……她一個人關在一處,可她通過各種暗號,跟各方面聯繫……她還利用提審的時機,對看守做了說服爭取的工作……他們當中有幾個人就倒向我們這方面來……有時也傳遞個口信,都是白小姐……白小姐怎麼說,怎麼說的……白潔成了我們鬥爭勝利的象徵,……白潔把我們組織起來,建立了黨支部,領導著若干個暴動小組積極做了準備工作,……白潔說:解放軍的炮聲就是我們暴動的信號,我們就砸碎牢房,活捉監獄長和那群狗特務跟解放軍裡應外合,配合作戰……同志們!奴隸從來是自己解放自己的!……前天,白潔歡喜得滿面泛紅,跟我說:『這一天總算盼到了,市委傳了消息進來了!……他們就要來了,他們就要來了!快告訴難友們,沒紙用墊席,沒墨用鍋灰,寫大標語歡迎他們……』昨天,等了一天,卻沒聽到解放軍的炮聲。誰料想,昨天深更半夜,一陣陣『卡卡』皮鞋聲,急急慌慌,往牢房裡奔來……牢房門打開了,他們拿槍逼住我們幾個共產黨員往外走……我重病幾月,實在掙扎不動,給他們一槍托打倒在地。白潔像要扶我起來,朝我彎下身,順勢告訴我:『你要是見到一個姓陳的,你告訴他,我一定要活,活著跟他見面……』」由於過分激動,這個患三期肺癆病的婦女,在一陣猛烈的咳嗽之後,臉頰上泛著焦灼的紅潮,兩眼霍霍閃亮,她又掙扎著說:「陳……師……長……我總算見到你了,可她……她……」

陳文洪想說一句勸慰的話,但是他什麼也說不出來。此時他萬分激動,悲憤欲絕。他只覺得病人的手像火炭般燙人,病人的整個身子像樹葉般發抖。他猛一怔,才發覺原來他自己的整個身子也在顫抖,像有一千把一萬把尖刀刺向他的心臟。他強力地抑制了自己,決然挺立,轉過身去。

夜晚,秦震一個人悄沒聲地走下樓梯,走出大門。

他要做一件重要的事,不過他要親自去做,不願意讓旁人知道。

誰料想走了沒多遠,他正由於甩掉了左右從人而暗暗高興,卻聽見從背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回頭一看,黃參謀跟警衛員小陳又跟上來了。

他猛站下來,懷著原要瞞人而一下給人識破的懊惱心情,等他們走到跟前,就攆他們回去,他像急風暴雨般喝道:

「你們也不看看環境,進了大城市,屁股後頭跟幾個人,還帶著盒子炮,這像什麼樣子?我們又不是北洋軍閥的隊伍!黃參謀、小陳都回去,給我看著電話機子,沒什麼大事就說我不在家,有緊急的事叫小陳來找我,去!去!」

黃參謀、小陳一看秦震那股子惱怒、嚴厲的神情,沒敢吭聲,只好往回走。不過,他們並沒有真地退回去,兩人躲避在路口拐角處商議了一下,黃參謀回去,小陳隔開一大段路遠遠地從後面尾隨跟蹤。

這一點當然逃不出秦震眼睛。他輕輕嘆了口氣,佯裝不知,徑自邁步走去了。

天氣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就變陰了,正像人們說的,就像小孩家面孔,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從江漢一路拐向洞庭街,這塊地方離長江很近,可以聽見江濤怒潮澎湃。霧正從江上升起,黃色的霧,像大團大團雲煙,給風吹得向市街上飛揚、瀰漫,一轉眼工夫,大霧如同棉絮塞滿天地之間,陰凄凄的。已經亮起來的路燈只留下一圈淡淡黃影,江濤聲似乎也變得低沉、喑啞了。秦震覺得臉上粘膩膩的,像掛上了蜘蛛網,又像是從大江上吹來的不知是雨還是水星。當他從法國梧桐下走過,才發現,霧是那樣大,在梧桐葉上凝聚起來變成雨,一滴滴地落在地面上,把整個地面弄得一片精濕。

他沿馬路走下去。

戰士就一個挨一個蜷曲在人行道上睡覺。

他一陣心疼。

他一陣喜悅。

他們沒一個人去敲人家的門窗。

他們沒一個人躲在人家的門洞里。

——這就是我們的隊伍呀!他們保護了廣廈千萬間,卻露宿街頭咫尺之地。

他站下來仔細察看:戰士們連背包也沒打開,就枕在頭下,合衣抱槍而睡。他們睡得那樣香甜舒適,有的打鼾,有的嚅動嘴巴,有的臉上牽出一絲笑意;可是,他們頭髮都太長了,身上穿的還是東北戰場上發的老棉衣,經過煙熏火燎、風吹日晒,沒有一個人的衣服再是完整的了,一個戰士肩膀頭撕破一大塊,從裡面露出來的棉絮,也發霉發黑了;他再看他們的腳,膠皮鞋底都磨光了,有的磨破,露出血淋淋的腳底板……他不覺之間一陣心酸,他兀自站了下來。

而後他低著頭慢慢走:

——他們,都有父母,都有兄弟姊妹,家裡不管是富裕還是貧寒,總有一塊暖乎炕頭呀!可是他們走,走,走到這裡來,睡到冰涼的地上。

他盤算著補給的數字,運輸的時間,……他下定決心:「我無論吵到哪裡去,就是吵到中央,也要給戰士改裝,這是第一件大事,否則就對不起大家!」

但,他的眉毛皺了一下,眼光凌厲地一轉:

——我們面前還有很遙遠、很艱難、很困苦的路,前面還有多少人,水深火熱,嗷嗷待哺……是的,我們還要忍辱負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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