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秦關道

兩座城池之間,是一望無垠的荒郊。

一隊黑衣鐵騎肅殺中帶著血腥之氣馳過荒野,令人膽寒。

鐵騎後是長長的車隊,在顛簸不平的荒原上行馳,帶起陣陣風沙,吹得人一頭一臉,儘是黃土。

長長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越往走,就走得越慢,拖得這旋風般的鐵騎,慢慢變成了蜿蜒蠕動的長蟲。

甘茂緊皺著眉頭,他本下蔡人,自幼熟讀經史,經樗里疾所薦於秦王,他為人自負,文武兼備,入秦之後便欲建國立業,一心欲以商君為榜樣。不料正欲大幹一場之時,卻被派來做迎接楚公主這類的雜事。他本已經不甚耐煩了,偏生楚國這位嬌公主,一路常生種種事端,更令他心中不滿。

他疾馳甚遠,又只得撥馬迴轉,沿著這長長的隊伍,從隊首騎到隊尾,巡邏著、威壓著。

走在隊尾的楚國奴隸和宦官們,聽見他的鐵蹄之聲,都心驚膽寒,顧不得腳底的疼痛,不由地加快了腳步。

甘茂沉著臉,來回巡邏著,心中的不耐越來越大,猶如過於乾燥的柴堆一般,只差一把火便要點燃。

恰恰在此時,有人上來作了這個火把。

「甘將軍,甘將軍——」一陣熟悉的聲音自隊伍前方傳來,甘茂聽到這個聲音便已經知道是為了什麼,也不停下,只是住了馬,待得對方馳近,才冷冷地回頭以雅言道:「班大夫,又有何事?」

楚國下大夫班進亦是出自羋姓分支,此番便是隨公主出嫁的陪臣之首,他氣喘吁吁地追上甘茂,見對方目似冷電,心中也不禁一凜,想到此來的任務,也只得硬著頭皮陪笑道:「甘將軍,公主要停車歇息一下。」

甘茂的臉頓時鐵青,沉聲道:「不行。」說著便撥轉馬頭,直向前行。

可憐班進這幾日在兩邊傳話,已經是陪笑陪得面如靴底,這話還沒有說完,見甘茂已經翻臉,那馬騎行之時還帶起一陣塵沙,嗆得他咳嗽不止。

無奈他受了命令而來,甘茂可以不理不睬,他卻不能這麼去回覆公主,只得又追上甘茂,苦哈哈地勸道:「甘將軍,公主要停車,我們能有什麼辦法,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嘛。」

甘茂冷笑一聲,並不理他,只管向前,不料卻見前面的馬車不待吩咐,便自行停了下來。這輛馬車一停下,便帶動後面的行列也陸續停下,眼色這隊伍又要走不成了。

他怒火中起,馳向到了首輛停下的馬車前面,卻見宮娥內侍圍得密密麻麻,遮住了外頭的視線。他又坐在馬上居高臨下,才勉強見那馬車停下,一個女子將頭探出車門,似在嘔吐,兩邊侍女撫胸的撫胸,遞水的遞水,累贅無比。

見甘茂馳近,侍女們才讓出一點縫隙來,甘茂厲聲道:「為何忽然停車?」

便見一個傅姆模樣的人道:「公主難受,不停車,難道教公主吐在車上嗎?」

甘茂看了這傅姆一眼,眼中殺氣盡顯,直激得對方將還未出口的話盡數咽了下來。

甘茂忍了忍,才盡量剋制住怒火,硬邦邦地道:「公主,太廟已經定下吉時,我們行程緊迫,我知道兩位出身嬌貴,但每日遲出早歇,屢停屢歇,中間又生種種事情,照這樣的速度,怕是會延誤婚期,對公主也是不利。」

羋姝此時正吐得天暈地暗,她亦是知道甘茂到來,只是沒有力氣理會於他,此刻聽到如此無禮,勉強抬起頭來正想說話,才說得一個:「你……」不知何處忽然風沙刮來,便嗆到羋姝的口中,氣得她只狂咳聲聲,無暇再說。

見羋姝如此,甘茂已經沉聲道:「公主既已經吐完了,那便走吧。」說著撥馬要轉頭而去。

羋姝只得勉強道:「等一等……」

羋月看不過去,道:「甘將軍……」

甘茂見是她開口,冷哼一聲,沒有再動。

羋月以袖掩住半邊臉,擋住這漫天風沙,才能夠勉強開口道:「甘將軍,休要無禮。秦王以禮聘楚,楚國以禮送嫁,將軍身為秦臣,當以禮護送。阿姊難以承受車馬顛簸之苦,自然要多加休息。將軍既奉秦王之令,遵令行保護之責即可,並非押送犯人?何時行,何時止,當由我阿姊作主。吉期如何,與將軍何干?」

甘茂冷笑:「某隻奉國君之命,按期到達。我秦人律令,違期當斬。太廟既然定了吉期,我奉命護送,當按期到達。」

他今日說出這般話來,實在是已經忍得夠了。

頭一日在襄城交接,次日他率軍隊早早起來準備上路,誰知道楚人同他說,他們的公主昨日自樓船下來,不能適應,要先在襄城歇息調養。

第二日,公主即將離鄉,心情悲傷,不能起程。

好不容易第三日,公主終於可以起程了,誰知他早早率部下在城外等了半天,等得不耐煩了,親去行宮,才聽說公主才剛剛起身,他站在門外,但見侍女一連串的進進出出,梳洗完畢,用膳更衣,好不容易馬車起駕,已是日中。再加上嫁妝繁多,陪嫁侍人皆是步行,長長的隊伍尾部才走出襄城不到五里,便已經停了三五次,說是公主不堪馬車顛簸、將膳食都嘔了出來,於是又要停下,凈面,飲湯,休息。天色未暗,便要停下來安營休息,此時離襄城不過十幾里,站在那兒還能夠看得到襄城的城樓。

甘茂硬生生忍了,次日凌晨便親去楚公主營帳,催請早些動身,免得今日還出不了襄城地界。三催四請,楚公主勉強比昨日稍早起身,但走了不到數里,隊伍便停在那兒不動了,再催問,卻說是陪嫁的宮婢女奴步行走路,都已經走不動了,個個都坐在地上哭泣。

若依了甘茂,當時就要拿鞭子抽下去,無奈對方乃是楚公主的陪嫁之人,他無權說打說殺。當下強忍怒氣先安營休息,當日便讓人就近去襄城征了一些馬車來,第三日將這些宮婢女奴們都拉到馬車上,強行提速前行。中間楚公主或要停下嘔吐休息,只管不理,只教一隊兵士刀槍出鞘,來回巡邏,威嚇著那些奴隸內侍隨扈們不敢停歇,這一日直走到天色漆黑,才停下安營。

那些女奴宮婢們如扔行李般被扔到馬車上,坐不能坐卧不能卧,只吐了一路,到安營的時候個個軟倒都起不來了,那些奴隸隨從,個個也是走得腳底起泡,到安營紮寨時,竟沒幾個能夠站起來服侍貴女們了。

結果第四日上,等到甘茂整裝起發了,楚營這邊,竟是什麼都沒有動,一個個統統不肯出營了。無奈甘茂和班進數番交涉,直至過了正午,這才慢慢地起動。

如此走了十餘日,走的路程竟還不如甘茂素日兩天的路程。甘茂心中冒火,卻是無可奈何,時間一長,那些楚國隨侍連他的威嚇也不放在眼中,徑自不理。

甘茂當日接了命令,叫他迎接楚國送嫁隊伍到咸陽,說是三月之後成婚,他自咸陽到了襄城,才不過十餘日,還只道回程也不過十餘日,便可交差了。誰想到楚國公主嫁妝如此之多,陪嫁的奴婢又是如此之多,啰啰唆唆,隊伍延展開來,竟是如此麻煩。

偏楚人還是如此日日生事,實在叫他這沙場浴血的戰將忍了又忍,從頭再忍,忍得內心真是嘔血無數回。

但於楚國這邊而言,卻也滿腹怨言。莫說是羋姝羋月以及屈昭景三家的貴女們,對於這樣顛簸的路程難以承受,便是那些內侍宮奴們,乃至做粗活的奴隸們,在楚國雖然身份卑賤,但多年下來,只做些宮中事務,從來不曾這麼長途跋涉過。且奴隸微賤,無襪無履只能赤腳行路,在楚國踩著軟泥行走也罷了,走在這西北的風沙中,這腳竟是還不能適應,都走出一腳的血來。

甘茂以己度人,只嫌楚人麻煩,楚人亦是極恨這殺神般的秦將,如此磋磨矛盾日積月累,竟是越來越深。

羋姝見羋月差點要與甘茂發生爭執,只得抬手虛弱無力地道:「妹妹算了,甘將軍,我還能堅持,我們繼續走吧!」

羋月哼了一聲,扶起羋姝坐回車裡,用力摔下帘子。

甘茂氣得鞭子在空中「啪」地一聲打個響鞭,這才牽馬轉頭髮號施令道:「繼續前行!」

馬車在顛簸中又繼續前行。羋月扶著羋姝躺回馬車內,馬車的顛簸讓羋姝皺眉咬牙忍耐,嘴中似乎還覺得殘留著不知是否存在的沙粒,只想咳出來。

玳瑁比羋姝竟還不能適應,早已經吐得七葷八素,剛才勉強與甘茂對話之後,又被拉上車,此時竟是整個人都癱在馬車上。

羋月只得拿著皮囊給羋姝喂水,羋姝勉強喝了口水,就因顛簸得厲害,唯恐再嘔了出去,揮揮手表示不要喝了。

羋月勸道:「阿姊,你這樣下去不行,入秦幾天了,您不是吃不下東西,就是吃的東西全都吐出來,若是這樣下去身體吃不消。」

羋姝苦笑一聲,搖了搖頭,她吐得苦膽都要吐光了,這幾日的確是什麼也吃不下去,吃什麼都是一股苦膽味。

苦味,這是她入秦之後,嘗到的第一種味道。

剛開始,她以為她的新婦之路,會是甜的。

那個人,她想到他的時候,心裡是甜絲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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