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繞樑琴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黃子可知,有人悅你。」此時,正春日,一篙撐開小舟,羋月和黃歇正泛舟於湖上,恰兩邊青山綠水,稻田隱隱。

羋月笑吟吟地看著黃歇撐篙,忽然想到昨日之事,忍不住出言笑謔。

黃歇放下竹篙,坐於船上,舉手投足間卻是恰到好處地展示了一下懸在腰間的荷包,也戲謔地道:「誰人悅我,莫不是擲我荷包之人?」

羋月早已經看到這荷包了,亦知黃歇昨日已將諸女之物留於宮中,心中歡喜,故意道:「昨日你收的可不止這一個荷包啊,那麼多的淑女心意,可曾眼花了?」

黃歇也笑道:「正是,因我眼花繚亂,所以只揀得認識的一隻收了。」

羋月臉一紅,輕啐了一口,扭過頭去不說話了。黃歇見她一襲綠衣,鬢邊一絲未抿攏的髮絲在春風中輕輕搖曳,這顆心也不禁跟著搖曳起來。想了想,笑道:「聽說昨日,有人被女師責罰了?」

羋月吐了吐舌道:「是啊,女師說我的舞跳得硬手硬腳,活像揮戈舞劍,讓我多練習呢。」

黃歇見了她漫不在乎的樣子,問道:「你練了沒有?」

羋月不在乎地道:「沒練。」

黃歇又問道:「為何不練?」

羋月詫異道:「有何必要,這種事又不需要非得練不可。我宮中課業你素來是知道的,又沒有什麼特別上心的。」

黃歇輕咳了一聲,別過頭去,想說什麼,又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個,你還是練練吧!」

羋月看著黃歇的表情古怪,道:「你怎麼了?」

黃歇又道:「聽說,你小時候曾有大難,幸得少司命庇佑才能夠安然無恙。」

羋月點頭道:「是啊。」所以她自小房中就供著少司命之像,每逢少司命祭祀之日,莒姬都會領著她向神像叩拜。

黃歇又道:「那你可曾去過少司命祠呢?」

羋月搖頭道:「哪裡有機會去啊?」

黃歇道:「你練好了祭舞,下次我帶你去。」

羋月瞧得他神情有些古怪,問道:「這與祭舞何干?」

黃歇扭捏了一下,才道:「今年的少司命之祭,會令我主祭。」

羋月眼睛一亮道:「這樣的話……」

這樣的話,她若是能夠想辦法去跳這祭舞,豈不是可以在眾人面前,在天地神靈面前,與黃歇一起合舞,想到這裡,她也不禁紅了臉,忽然站了起來。

豈料這種小湖中的蚱蜢船甚小,她這一忽然站起,倒有些失去平衡。黃歇連忙也站起來扶住了她,兩人努力了好一會兒,才讓小船又恢複了平衡。

羋月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緊靠在黃歇的懷中,臉一紅,推開他,又坐了下來。這顆心卻是砰砰亂跳,再也無法平靜下來了。

兩人相互對望一眼,又迅速避開,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那種隱藏的心思挑破與未挑破之間,最是叫人心潮蕩漾。

對於羋月來說,這三年來,在高唐台的日子有多難過,她以探望莒姬名義,從離宮中逃出來與黃歇見面的時間就有多快活。

向氏的死,成了她心頭所壓著的沉甸甸的石頭,高唐台群雌粥粥雞爭鵝鬥,楚威後淫威之下殺機遍布,黃歇成了她青春生涯中唯一的寧靜和快樂之源。

如同這小舟在江河裡,經歷多少風浪,但只要有個停歇的港灣,便能夠重新起航。

小舟靜靜地在湖面上,誰也不去劃它,兩人相對坐著,沒有說話,甚至各自低頭都不敢再對望,卻有一種異樣的情愫,如這一湖春水似地,潛流暗涌。

桃花開了,片片桃花被風吹落,也有一些吹到湖面,吹到小舟上,吹到兩人的衣襟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聽得遠處一陣歌聲笑聲漸近,兩人似忽然自夢中醒來一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就笑了。

黃歇咳嗽一聲,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對,慌亂間找了個話頭,道:「對了,夫子這番出使齊國回來……」

羋月知其意,欲笑不笑地瞟了黃歇一眼,見黃歇有些羞惱,這邊卻笑著也接過話頭道:「不知夫子是否達成與五國之聯盟了?」

當今天下大勢,周室衰弱,又內部分裂為東周公和西周公,兩派勢力爭鬥不休。燕國在北,國勢已經漸弱,燕王老邁,大權掌握在宰相子之的手中。但齊國卻國勢日強,齊王辟疆繼位後任用騶衍、淳于髡、田駢、孟軻等人,近年來齊稷下學士又復興盛,人才濟濟有數百千人。

韓趙魏這三晉之國,韓國國政皆出自申不害,但申不害已老,不足為懼;魏國雖勢力最大,但自龐涓死後,已是盛極而衰,如今由惠施主政;倒是趙國漸漸崛起,趙侯雍頗能任用得人。這三國與秦接壤,發生爭執也多。

黃歇看了羋月一眼,道:「屈子此番出使,與列國達成聯盟。秦國這些年屢屢挑起戰爭,虎狼成性,早已令諸國不滿。齊燕趙魏韓五國已經答應與我國在郢都舉行會盟,由我楚國作為合縱長,共同聯兵函谷關。」

羋月也點頭道:「若是這樣,便能將秦國的氣焰打下去,可保得列國數十年以至百年的安寧。」

黃歇又道:「此番郢都之會,大王已經交由屈子一手操辦。只是令尹又建議令工尹昭雎和大夫靳尚一起協助,後來屈子自己倒是要求工尹昭雎和大夫陳軫輔助。」

羋月聽了此言,一時入神,詫異道:「大夫陳軫素有智謀,這倒也罷了,工尹昭雎卻從來剛愎自用,只聽得進順耳之言。與這樣的人共事,豈不累贅,屈子何以答應?」

黃歇嘆息道:「老令尹既然已經開口,全然拒絕必會麻煩更多。靳尚為人鑽營,屈子甚為不齒,昭雎雖然剛愎自用,但卻為人不惡,心計也不深,也算賣老令尹一個面子。」

羋月皺眉道:「我當真為屈子不值,他為國為君奔波至此,回朝來,還得周全這些人的私心。老令尹這個人,唉……」令尹昭陽此人,當真是教人一言難盡,他看似麵糰團要保全每一個人,可是最終,你會發現他才是所有事件最後的贏家。

黃歇見她注意力被帶歪了,方又後悔,忙又繞到昨日背的詩篇上去,如此往返,兩人繞著彎兒,說了半天江山社稷,詩詞歌賦,就是不繞到原來的話題上去。卻是皆盼著別人說出來,又怕自己說了,失之輕薄,繞了半天,還是繞不到兩人想說的話題來。這般無目地的閑聊,是時間過得極快的,眼見太陽西斜,羋月要趕回宮去,黃歇只得棄舟登岸,送她走了一段路,眼見快到離宮了,竟是還未找到說話的機會,耳聽得羋月道:「前面就是離宮了,你不須再送。」

黃歇鼓起勇氣,咳嗽一聲,又道:「那個祭舞,你好生練練。」

羋月忍笑道:「知道了。」

黃歇欲言又止,咳嗽一聲道:「前些日子我讀到一詩,不知道何解,你一向聰明,一定能解出其中的意思。」

羋月眼珠子一轉,便有些猜到了,以詩表情,簡直是當時士人必用的招數,當下掩口笑道:「什麼詩啊?」

黃歇又咳嗽一聲,紅了臉,道:「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既是念詩,自然不好用素日常用的郢都方言來說,便用的是雅言。

羋月自三年前入高唐台以後,許多功課只是拿了竹簡來學,或者是去問黃歇,後來所教的《詩經》之篇章,許多便是跟著女師所學的。所以黃歇念了這句,料她必是懂的。

不實羋月卻是茫然搖頭道:「師兄你念的甚麼,女師不曾教過呢。」

黃歇滿懷期望,卻聽到她這一句,不禁臉更紅了,卻也有些泄氣,想了想,還是強撐起勇氣道:「那我再念一段。『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羋月低頭暗笑道:「不懂不懂,還是不懂。」

黃歇額頭微微見汗,只得道:「你若是不懂,回去翻看便知。」便是此刻她不懂他的心思,若是回去翻看了,必還是懂的吧。

不料羋月卻為難地道:「師兄,我雅言學得不好,你方才說得有些快了,我竟是未曾聽清呢。」

黃歇急了道:「那、那我用雅言再給你念一遍,算了,我還是……」他定了定心神,便用楚語念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這詩用楚語一念,與方才的雅言相比,竟有一種別樣的怪異。

羋月已經笑得捧腹道:「師兄,你用楚語念周南之歌,實是……我這才曉得什麼叫南腔北調!」

黃歇張口結舌,忽然醒悟過來道:「你,你怎麼知道這是周南,你在戲弄我?」

一想明白此節,他便恍然大悟,見羋月仍然在笑,他頓了頓足,實在是氣不過眼前這人的調皮,便伸手去呵羋月的癢,羋月東躲西閃,笑到嗆住,只得求饒道:「吾子,是我錯了,你饒了我吧。」

夕陽西斜,照得羋月額頭出汗,臉上似蒙了一層金光似的,更顯得面容姣好,黃歇心中一動,緩緩貼近。羋月也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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