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放鷹台

忽忽三年過去。

這三年里,羋月也從一個小小女童,變成了一個小小少女。而小小的西南離宮,早就已經限制不住她的活動。她跳出低小的宮牆,在黃歇的帶領下,跑到更廣闊的空間去了。

樹林里,一隻肥碩的錦雞停在樹梢頭,快樂地鳴叫著。

不遠處的樹上,一隻弩弓悄悄瞄準,箭頭錚亮。一隻手扣扳弩機,弩箭飛出。但見錦雞應聲而落,然後,被拔毛,清洗,叉在一根樹枝上,變成了一隻香噴噴的烤雞。

一個男童拿起烤雞,露出了高興的神情,正想張嘴大嚼,另一隻略小的手卻伸過來,將整根樹枝都拿走了。

男童轉頭看去,已經是苦了臉,叫了一聲道:「阿姊。」

羋月大模大樣地將弟弟羋戎辛苦了半天才烤好的烤雞奪了過來,道:「戎,你如何偷懶不去學習,倒來這裡遊玩?」

羋戎早知道自己親姊姊這種遇事前先扣自己一個不是,好藉以名正言順可以欺負自己的習性,反駁道:「我才不是遊玩呢?禮樂書數射御,射藝亦是要多加練習的。」

羋月羞羞臉道:「說什麼練習射藝,不如說是你嘴饞。」

羋戎反駁道:「阿姊若不嘴饞,便休要吃我的烤雞。」

羋月嘻嘻一笑:「我不是嘴饞,我是試試你烤的東西能不能吃。」說著,便張嘴撕下一隻雞腿來大嚼。

羋戎便顧不得說,撲上去先去搶奪起來。兩姊弟正爭得快意,卻聽得後面嘆息一聲。羋月一驚,手便一松,整隻烤雞便被羋戎奪了過去,迅速地跑遠了。

羋月只得回過頭去,笑道:「子歇哥哥。」

她與黃歇自三年前的那次相爭之後,早已經冰釋前嫌。她本是早慧之人,只因為陡生變故,而不願意與人接近。經了那件事以後,打開了心扉,與黃歇竟是兩小無猜,同讀書、共習藝,情誼漸深。

莒姬雖然待她好,可是更看重羋戎;屈子雖然學問高深,但政務繁忙;羋戎雖然信服於她,但卻年幼識淺;若論奴婢之流,更是無話可說。也唯有黃歇,是她的同齡人,她有什麼話,他都會聽著,她有什麼想法,他都能夠知道,她有心情不好的時候,一轉頭他永遠會在她的身後……此時她的行為,雖然不能完全算是欺負弟弟,但這種與弟弟相處的情況,卻是一種常態。可是性子偏「正人君子」的黃歇,卻是一定不會喜歡這種情況的,一定會說教的。她亦知道對方是好意,所以被他撞見,不免有些心虛。

黃歇皺眉看著羋月一身亂七八糟的樣子,道:「你如何又與子戎相爭,可是內府之人剋扣你們的東西了?」

羋月撲嗤一笑道:「何曾呢,如今內府並不少我們東西,我不過是逗著子戎玩罷了。」

羋戎正值半大孩子嘴饞的時候,莒姬卻不肯縱他貪食。她見過太子槐少年時因楚威後溺愛而吃成痴肥的樣子,這模樣令楚威王大為不悅,押著太子去了軍中三年,才減掉一身肥肉,但楚威王亦因此時事,對太子失了幾分歡心。

莒姬正是要作出公子戎三年為先王守喪的樣子來,以備將來博取宗室朝臣的好感,而早日獲得一個較好的封地,又豈肯讓他吃得一身痴肥失了體統。

於是羋戎被莒姬禁著,更是嘴饞,被羋月一帶,便常去偷獵解饞。羋月一半是自己帶壞了弟弟,另一半也怕太放縱了羋戎,在莒姬跟前不好交代,時不時便縱他一回,但也剋制著不會讓他太放開了吃。

她見黃歇如此,便將此事說了,又道:「子歇哥哥,你來何事?」

黃歇拿出一卷竹簡來道:「這《天官冢宰》篇,我帶來了,你上次那捲可會背了?」

羋月點頭道:「自然。」

黃歇道:「只可惜你們居於離宮,禮樂書數御射這六藝,只能學得書與數,除了書和數,其餘的都只能學得皮毛……」

羋月不服道:「誰說的,我射箭百發百中,我騎馬也跑得很快,何況我現在已經開始學三禮了……」

黃歇搖頭:「你那些不過是皮毛,都算不得正式的六藝。禮不是書,不是會背書了就能了解的,居移氣,養移體,只有經歷過各種朝賀祭禮,才知道禮是什麼。樂更是要用耳朵來聽,莒夫人雖然可教你歌舞,但似『雲門、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這六樂,需數百上千人的祭舞,非親身經歷,用竹簡是學不到的……」

羋月一揚眉:「母親前日已經與我說過,先王三年喪期已滿,她當為子戎請入泮宮。我們就要離開離宮了。」

黃歇喜道:「如此甚好,夫子亦曾說過,如果先王的血脈不受六藝之教,說出去豈不成了列國的笑柄。令尹亦已經向大王進言,大王已經答應。」

羋月撫掌而笑道:「大善。」

果如莒姬所料,待楚威王三年喪期已滿,整個朝堂也進入了新的一輪氣象。這時候令尹昭陽便提出先王的數名公子公主守喪之期已滿,此時當回到宮闈,或分封或從軍或入學,也當有個處置。

楚王槐無可無不可,便揮手應允了。

於是公子羋戎便隨了其他公子,賜以數名豎童內侍隨從會讀,到王族子弟所聚集的泮宮就學,而楚威後知道了楚王的旨意之後,緊接著又下了一個口諭,言公主羋月也當與諸公主一起,搬入高唐台中,就學共居。

莒姬待傳旨的侍從去了,握著帛書怔了好一會兒,才冷笑一聲。

傅姆女葵擔心地道:「夫人,若是公主入了高唐台,豈非……」

莒姬冷笑道:「威後,真是舊時脾氣不改,就算是沒有好處的事,她也非要讓人難受一下。」

女葵道:「夫人必是要隨公子一起了?」

莒姬嘆了一口氣道:「這也是無可奈何,想要達到目的,便不能不付出代價啊!」

想要讓羋戎入學,便不得不要讓羋月離開自己,到楚威後的掌控之中度日,莒姬心中暗嘆,只能拜託鄭袖在宮中的羽翼暗中照顧了。只是高唐台是楚威後的勢力範圍,莫說鄭袖,便是連南後恐怕也無法插手其中。

想到這裡,莒姬抬頭道:「女葵。」

女葵應聲。

莒姬輕嘆一聲,只有讓羋月獨自入高唐台,讓楚威後覺得自己並不重視這個女兒,才不會對她懷著更深的惡意,何況在絕對的權勢之下,她便是跟隨羋月入高唐台,只怕未必能夠庇護住她,反而會讓她遭受更多的委屈,想了想,也只能吩咐女葵道:「我不能隨公主入高唐台,所以此後公主一身,便只能繫於你了。你便算是死,也要護住她。」

女葵跪地,鄭重道:「奴必不負夫人所託,便是死,也要護住公主。」

莒姬長嘆一聲,叫來了羋月,仔細地將其中經過,告訴了羋月。

羋月聽後沉默良久,好一會兒才道:「那麼,我此後如何能夠再見到母親,再見到戎弟呢?」

莒姬本憂她過於聰明,恐她不能接受此事,要拿出最大的耐心去說服於她,不曾想見她如此懂事,不由心疼,抱住了她道:「我兒,你自然還能夠常常見到我們。泮宮就學,初一十五自會休假,想來你在高唐台學習,也是這般,待到初一十五,你便回來,與我們共聚一日。其他時間,你若是想母親了,自也可以回來。」羋月緊緊地抱住了莒姬,悶悶地道:「母親,我當日一心想著喪期早日結束,我們便可以走出離宮,回到宮中去。可是為什麼會是這樣的,早知道如此,我們不如還繼續留在離宮,這樣也不必一家分離。」

莒姬輕嘆道:「母親也不想你離開我,可是,母親卻不得不這麼做。我們龜縮在這離宮中,把自己縮得小小的,躲在陰影的地方,或可祈求虎狼忘記了我們,忽略了我們,但仍然一生擔驚受怕,生怕被看到了自己就會像螻蟻一樣被捻死。但這樣的日子,我可以過,你和子戎不能過。」

羋月轉頭拭淚道:「是,母親,我明白的。」

莒姬肅容道:「你和子戎,是先王子嗣,是帝王血胤,不就此一生躲在角落裡,像庶民一樣無聲無息,像庶民一樣野生野長,詩書禮樂全然沒有機會學習,公卿大夫全然沒有機會結交。若是這樣,將來你們怎麼走到人前去,怎麼能夠獲得獨立生存的能力?這樣活著和死了有什麼區別,人家不用殺死我們,我們自己就殺死自己了。」

羋月肅然道:「母親放心,我一定不會讓子戎走到陽光底下,堂堂正正,封土受爵,我們會過得越來越好。」

莒姬嘆道:「你們是王室子弟,一出生名字就錄在宗廟族譜上,你十五及笄,子戎二十歲冠禮的時候,宗廟職責所在,一定會告知宮裡的。到時候那個女人也一定會想起我們的存在,而世人卻未必知道我們的存在。到時候她只要派幾個侍衛,就可以讓我們無聲無息的消失。所以我才要提早準備,不但要讓世人都知道我們的存在,還要在這之前,為你們爭取更多安身立命的資本。」她抓住了羋月的手道:「你這一生,以後會遇到許多許多的事。我只告訴你兩點,一不要怕,二不要倔。」

羋月點頭道:「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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