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逍遙遊

學習就這麼開始了。

楚人自有語言和詩歌,不與中原諸國相同。雖然楚人自稱是顓頊高陽之後,自楚武王開始自立為王,表示與周王有分庭抗禮之意。但除卻自己國內的往來,身為貴族子弟,首先要學的還是周禮魯詩。

學詩,便是從《詩》開始。

羋月自幼也隨著莒姬學了一些詩篇,不過是挑些如《關雎》、《桃夭》《綠衣》之類的簡短且小兒易記的詩篇,且都是以楚語背誦。到得正式隨屈原學詩的時候,便要從頭教起。

先要學的便是雅言,即周天子之畿所用之語。這是列國交往官方用語,十歲左右開始學便正好,若是再早些,小兒年幼辨識能力低,倒容易把雅言與母語混雜。

當下教的便是《大雅》篇頭一組《文王之什》,一共十篇,為述文王功業,這是周人用不同的方面讚美開創王業的周室祖先,最後總是要歸結到周文王為止。學這一組詩,一來是學習雅言,二來是學周人如何建國的歷史。

頭一日教了十二句道:「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復陶穴,未有家室。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屈原解釋了一下,講的是周人先祖古公亶父率部族自沮漆遷至岐山,與姜人結姻,尋找居住地的意思。這幾句內容甚是簡單,粗粗解說一下,重點是教幾個弟子反覆背誦,校正口音而已。

羋月學得甚快。楚宮之中后妃均是來自各國,聰明的早早學了楚語,但楚語與列國不同,有些舌頭甚不靈便羞於自己發音怪腔怪調,多半還是使用雅言。

如此幾月,便把《大雅》篇學得差不多了,羋月埋頭苦讀,手不釋卷,她對學習有一種近乎瘋狂的熱衷,對能夠找到的所有竹簡都恨不得一夕之間全部記到腦子裡去,甚至走在路上都經常因為捧卷苦讀幾番撞上柱子的事。

她學得如此刻苦努力,卻讓黃歇很是不高興。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對女孩子已經開始發生興趣了,但表現方式卻是不太一樣,有些是借著欺負小女孩來讓人家記住他,有些是獻殷勤討好小姑娘。

黃歇本來就是從小聰明伶俐,家族亦是寄予厚望,就讀於屈原門下,更是懂事極早。他與羋月第一次見面雖然不甚愉快,但得知她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就已經消氣了,甚至就從那時候起,他就有些暗中關注這位與眾不同的小公主。

當他得知大王駕崩,得知她住到了離宮,不禁為她的命運所揪心。只可惜他只是屈子的學生而已,在這宮闈中沒有半點能力,枉自擔憂,卻無能為力。當他在南薰台看到羋月的時候,那一刻真是欣喜若狂。

屈子收下了她,她以後可以常常與自己在一起,想到這些,那一日這小小少年,竟是興奮地失眠了。

可是,第二天,他卻委屈地發現,自己為了這一天如此興奮,如此期待,想了許多許多話要同她說,想了許多許多的遊戲想讓她開心,可是對於她來說,自己竟似是不存在一般。

她每日來,見面,行禮,道一聲「師兄」以後,就不再理他,眼睛除了埋於書卷,便是看向屈子詢問,然後坐在她身邊的他,以及所有的人,都是被她所忽略的。她學得是如此之努力,進步是如此之迅速,可是她的生命中,似是除了這些以外,再也沒有什麼能夠讓她感興趣了。

黃歇很不開心,黃歇很不甘心,他想做些什麼,讓她的眼中看得到他。她來了,他引導著她,為她備几案,為她研墨,為她磨好小刻刀,為她鋪好竹簡,她只是冷漠地一點頭便不再理會他了。

天氣炎熱,他為她打扇,為她端來泉水,為她放下帘子,換來的只是她頭也不抬的聲音道:「別擋著我的光。」

黃歇終於爆發了。

這一日見屈原不在,他將她拉到無人處,質問道:「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羋月眉頭也不挑一下,冷漠地說道:「什麼意思?」

黃歇發泄似地把這些日子來的鬱悶都倒了出來道:「你以為你是公主,就可以這樣不把人放在眼中了嗎?就可以這樣不理人,這樣欺負人了嗎?」

羋月皺眉道:「你這人好莫名其妙,誰欺負你了?別無理取鬧。」

黃歇氣壞了,用力推了她一把道:「你好生無禮!我問你,你的竹簡是誰整理的,你的刻刀是誰磨的,是誰給你端水,是誰給你放帘子,你就可以當沒看到嗎?」

羋月冷冷地道:「誰要你做了?我又不曾請你來做?」

黃歇氣壞了,手指顫抖著指了羋月半天道:「你……你……」

羋月轉身道:「沒事我就走了,我還有許多課業要做呢!」

黃歇萬沒想到自己素日的一片心意,竟被人這般無視,還當面說出來了。畢竟是小孩子,這時候覺得自己受了欺負,只想把她眼中的冷漠和驕傲給打掉,口不擇言地道:「哼,課業、課業,你以為你是男兒郎嗎,你以為你學這些有用嗎?」

羋月本已經要走,聽到這話腳步頓住,轉頭看著黃歇道:「有沒有用,與你何干?你自家不努力,倒尋我的不是?」

黃歇哼了一聲道:「你不過是個女流之輩,學得這般努力做甚麼,難道你長大了還想當女大夫、女上卿不成?」

羋月冷冷地道:「我雖不能做大夫、上卿,但我弟弟卻可為得大夫、上卿甚至是封君,我學成了,便可輔佐於他。」

黃歇哼了一聲,扭頭道:「你弟弟又不是傻子,他要為大夫、為上卿、為封君,自是倚仗著他自己的努力。從古到今,卻未曾有一個丈夫,是倚仗著姊姊的才華而立足的。」

羋月惱了,道:「縱使別人沒有過的,自我而始,又有何不對?」

黃歇哈了一聲道:「從來無功不立爵,你便學得再好,難道你是能代替你弟弟上陣殺敵?還是能代你弟弟立朝為政?」

羋月怔了一怔,道:「等他長大了,他自然就能夠上陣殺敵,立朝為政,到時候我便為他謀士,為他管理封地,如何不對?」

黃歇哈地一笑道:「你多大你弟弟多大,等到你弟弟可以立功封爵的時候,只怕你早就嫁人生子了。」

羋月怔了一怔,氣惱地扭頭道:「我不嫁。」

黃歇撇撇嘴道:「男婚女嫁,乃是天地人倫。」

羋月頓足道:「我就是不嫁,你管得著嗎?」

黃歇老氣橫秋地道:「我自是管不著,可旁人卻會管啊。你弟弟將來會長大,他會自己作主,不會永遠聽你的話。」

羋月一挑眉道:「他敢?」

黃歇道:「他現在自是不敢,可他將來成為一個偉丈夫,成為卿大夫,征戰立場,如何會再聽一個婦人之言?他有臣工台仆,如何會讓他聽從一個婦人之言?」

羋月怔了一怔,似是有些呆住了,忽然回醒過來,惱羞成怒道:「關你什麼事?」

黃歇卻越說越得意起來道:「將來你弟弟長大,自己執政。你自是要嫁人從夫,隨夫婿去封地。可你現在學的都不是正常婦人所學的東西,把自己學成一個丈夫模樣,你將來的夫婿如何會喜歡你?」

羋月咬了咬牙,輸人不輸陣地道:「我是公主,我的夫婿又如何能管得了我?」

黃歇搖頭道:「我聽說,公主都是要與他國結親的。」

羋月大怒道:「你真不羞,這麼小小年紀,張口婚嫁閉口結親。」

黃歇被羋月這樣一說,方意識到這一點,臉也紅了,倔強著道:「你說不過我了吧,所以強詞奪理。」

羋月道:「你才強詞奪理。」

接下來便是孩童你來我往的車軲轆話,無非就是「你錯了」「你才錯了」,羋月辨了一會兒便不耐起來,見黃歇不備,將他推倒在地,壓了上去,洋洋得意地道:「你認不認輸,不認輸,我便不放你起來。」

黃歇咬牙道:「不認,你使詐。」

羋月道:「你不識得什麼叫兵不厭詐嗎?」

黃歇不服,奮力地把她掀翻爬起,兩人你推我攘,不知怎的,黃歇的鼻子撞在羋月的腦袋上,頓時血也撞了出來。

黃歇驚呆了,羋月摸摸腦袋,雖然也覺得生疼,但是看到黃歇滿臉是血,也是嚇呆了。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怔了好一會兒。羋月忽然害怕起來,急忙跳起一溜煙地跑了。

她一口氣跑了極遠,才喘著氣停下來,心頭卻有些害怕,一邊自我安慰道:「不妨事,他必是無事的。」另一邊卻不禁害怕起來道:「他流血了,他會不會死了啊。」

這樣一邊害怕黃歇受傷會死,一邊又害怕若是跑回去了會被夫子責罰,矛盾了好久,才悄悄溜了回去,躲在門邊,卻聽得裡頭屈原正與黃歇說話。

屈原用絹帕沾水為黃歇敷在額頭,讓血流漸漸停住,一邊問他道:「子歇,你素來乖巧,今日為何一定要招惹於她?」

黃歇老老實實地承認道:「夫子,我錯了。」

屈原道:「你並未曾回答我的問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