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人鼎 第十六章 最後的軍營

爭權益軍霞小勝大教頭,起狂瀾孤帥竟無一將援。曲雲霞過生日已成悲軍盟友,馬俊仁打電話宣告離隊日程。導火索終被老馬點燃,論責任無關新來教練。真男友驅車遠程接應,眾姐妹簽署集體辭呈。隊員行動多縝密,馬導意懶少明察。

前面說到基地大樓里產生了種種危機,眾隊員把多年的怨氣統統集中在馬俊仁身上。兵變隨時可能爆發,中國體壇的一個神話即將破滅,一場悲劇眼看著難以避免。只可惜馬家軍登上歷史舞台才不過一年多些,到了大連真正獨立也不過半年多些,這大幕謝得也太早太快。我們實在難以說清這個時代是喜劇多呢還是悲劇多,抑或是悲喜交加,兩難境地?隊員們怨老馬恨老馬雖有一定道理,可老馬又該怨恨誰去?馬俊仁同樣是大社會和新時代的產物喲。

在最後的兵變爆發之前,馬家軍中的經濟矛盾更加尖銳化。她們與當前這個物慾橫流的大社會同在,人人都不可迴避地思索著同一個問題:我有多少錢?現在有多少錢,將來才能辦多大事。既然今年冬訓已經完蛋,馬導連即將參加的日本大阪馬拉松賽都不顧了,明年怎麼辦?往後怎麼辦?沒出過大成績的隊員那少許希望徹底破滅,出過大成績的隊員更沒有新的企盼。人在無望的時候心理時鐘很容易趨於一致,那就是反正我已經幹不成什麼名堂,錢也不會掙得更多,乾脆大伙兒都別干啦!團結起來,討回我們早該得到的、屬於咱自己的那份兒血汗錢!錢,還是錢。這時我想起了後來報界屢次披露的馬俊仁集中燒毀隊員月工資一事,較突出的一起正發生在此前不久,那一把火使貧苦多年的農家小姑娘真正心疼壞了。那是1994年秋季某月份的全隊工資,老馬在一樓食堂燒掉這些錢的時候罵道:我讓你們花!讓你們花灰!你們告我去吧,告我馬俊仁燒人民幣犯法!——隊員們有時候並不十分在乎眼睛看不到的若干獎金,可是對於日日奔跑掙來的工資,卻無比珍惜。

時隔半載,隊員們仍然在憤憤地對我講:扣押全隊的獎金,燒掉俺們的工資,當時敢怒不敢言,可是馬導他家的兒子們、親戚們都算基地的人,長期在基地開支,他們一領工資領老厚,一大摞,他們笑嘻嘻的,我們一分沒有,擱誰誰不恨?驢也要吃草哩,機器還要加油哩,人為什麼要白跑?

事情到了後來,營養伙食這麼差,都是為了從我們的嘴裡硬摳出錢來肥他家的人!俺們的工資讓他燒光,俺們的獎金讓他扣著,這合理嗎?這公平嗎?外邊的人都說俺們掙了大錢了,錢在哪兒呢?家裡人年年月月眼巴巴地等著用錢,爹媽養活我們一輩子不容易,可是錢在哪兒呢?

話說到這兒,我就想起了王軍霞父親王有馥的牢騷來。老王頭說:那一回,人家請我去參加全國模範運動員家長表彰會,到會上人家都說我有錢,我就奇怪我受窮一輩子,有啥錢?楊文意和譚良德的父親還跟我開玩笑,說我現在日子好過啦,說我早該有百萬元的存款啦!這話把我說愣了,我上哪兒弄來這100萬?人家說我家小霞至少存有200萬,這就怪了,怎麼就沒見她給家拿回來過?——老王頭有牢騷,平日里很自然要叨叨給女兒聽一聽。

我想起了馬寧寧的父母親和許多貧苦家長們那殷切的期盼:孩子,好好練啊!再大的苦也要吃下去啊,要多出點名兒,多給家裡掙回些錢來!咱家窮,就靠你啦……

我想起了劉東家中窮困的景象:殘破的院落,陳舊而又簡陋的傢具。

那一次,劉東給了母親幾千元錢,家裡竟然什麼都沒敢買,先拿這筆錢還了陳年的舊債……

我想起了曲雲霞的父親滿頭汗水,幾十里地肩挑海菜,走鄉串戶,在聲聲吆喝中,一斤一兩地把海菜賣出去……

在兵變前不久,即1994年12月初,馬家軍全體隊員尚未做出集體出走的決定,當時,她們只是把強烈的不滿聚焦在馬導扣押獎金扣留金牌這個令人最不服氣的問題上。在經濟社會裡,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勢必更多地表現為經濟利益的關係,或者說這種關係在暗中起著有力的槓桿作用。這與過去單一計畫經濟時期是完全不同的。我們不能以人際關係的淡化來譴責這種新型關係的建立,簡單地認作是傳統道德的滑坡和墮落。大鍋飯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

國家體委副主任劉吉先生在回顧總結馬家軍解體的具體原因時曾說:

「一是管理隊伍越來越粗暴,運動員受不了。像王軍霞這樣一個世界上著名的運動員,一個22歲的大姑娘,馬俊仁拿著棍子打,這是不行的,對其他運動員也有管理上的粗暴行為。二是經濟問題。馬俊仁這幾年取得好成績,社會贊助包括廣告費,收入是很豐厚的。但這事他沒有處理好,運動員這些年的獎金,至少要發給她們,但他都管在自己手裡,包括工資他都扣在手裡。有一次他把運動員的工資點一根火柴燒掉了。運動員們當時都很擔心,這幾年辛辛苦苦得的獎金都在馬指導手裡,他哪一天一把火都給燒了受得了嗎?所以強烈要求把錢發給她們。他長期沒有發,這也是矛盾激化的一個方面。」——劉吉先生所分析的關於獎金問題這條直接原因,是調查研究後得出的結果,是符合實際的。

這時候的王軍霞情緒確實壞到了「歷史最低點」。就在前不久,馬俊仁又當著全體隊員的面,狠狠地把她臭罵了一頓。隊友們人人自危,實在也難給予王軍霞多少安慰。這位世界運動場上最堅韌的女性之一,現在卻到了崩潰的邊緣。可是她天生不會與人吵架,她無從發泄無處申冤。隊員們人人都有一種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的感覺。人是不是應該學會吵架?

有時候,心中憋得難受,吵一吵干它一架,反而痛快些。事情反倒不至於真正惡化。可惜姑娘們還學不會同馬指導正面去吵,吵的結果似乎準是挨揍。那就憋在心裡吧,越憋越危險。最終,不是在沉默中死亡,就是在沉默中爆發。

在這樣一種狀態下,王軍霞終於率先走進了馬俊仁的辦公室。她沒有與任何隊友相約,她獨自一人,她要同老馬正面拼殺一次。這個看似瘦小的漁村姑娘曾經無數次向世人證明了她在跑道上拼殺的無窮力量,如今,她又一次爆發出令老馬不可思議的強悍。

這是一個化雪天的下午。老馬剛剛打過長途電話,在電話里他又一次向省府有關負責人重提離隊看病的願望,得到的答覆是他滿意的。此刻他正在沉思中。忽然,王軍霞昂首推門而入,並徑自坐在沙發上,二人並不打招呼。沉默中,老馬點燃一支香煙,他對於王軍霞此刻的到來實在沒有多大興趣。

「馬導,」王軍霞首先說話,「我很正式地向你提出,我不幹了,我要退役。」

對王軍霞突然提出的要求老馬並不感到有多麼意外,這些天老隊員們普遍情緒低落,他並非一點兒看不出來。他只是盼著自己早日一走了之。

我脫身以後,你們愛干不幹。所以老馬淡淡地回了一句:「真的不想干啦?現在還不行,現在你王軍霞還不能退。」

「為什麼?」王軍霞問。

「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幹,那能行啊?以後你不幹能行,反正現在不行。」他有他的心思,他想把一切問題留給自己離隊以後的新人去解決,而不是現在解決。離隊以前,他不想發生或處理任何棘手的問題。

短暫的沉默之後,王軍霞很平靜但很清楚地說道:「你要是不同意我的申請,我這就走,現在我離開基地,一切後果你要負責任。」王軍霞說完就往起一站。

馬俊仁一怔。他沒有想到王軍霞要以走人相逼,這一招兒使他很被動。

王軍霞的名氣實在太大了,如果她真的捲起鋪蓋一走,勢必對老馬總退卻的戰略計畫造成諸多不利。情急之中老馬也急忙站起身:「王軍霞你坐下,」老馬的語氣溫和下來,「你咋能說走就走呢?你好好想過沒有,明年打世錦賽,得了冠軍又是一台賓士車,你不想要啦?你坐下,你不幹了可以,那也得慢慢說嘛,年輕人辦事欠考慮,一個運動員退役不是小事情,退役以後怎麼辦哪?幹啥呀?你還是要好好想想嘛!——難道你啥都想好了?」老馬想試探一下對手的決心。

王軍霞並不落座,她悲哀而又堅定地說:「我都想好了,如果馬導你硬逼我幹下去,我隨時都可以死在基地,我連自己的生命都無所謂了,活著太沒意思!」兩行凄楚的眼淚從王軍霞瘦削的臉頰滾落到水泥地板上,「我隨時可以死!」她低沉地強調說。

馬俊仁倒抽一口冷氣,真發慌了。王軍霞一旦獨自出走,當教練的已經責任重大,如果她再來個基地自殺,馬俊仁他更受不了。

——經濟談判就是在老馬毫無退路的情況下得以開始的。整整一個下午,王軍霞態度強硬堅定不移。馬俊仁不斷調整對策,他大主意不變:說一千道一萬,在自己離隊以前王軍霞不能走掉,他實在不想給自己的光輝結尾添加任何暗影。要走,我老馬先走,你們後走,以後的事情我就管不著了。於是,老馬首先表示同意王軍霞退役,表揚她為隊里立了大功,吃過大苦,也為老師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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