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地鼎 第十章 曲雲霞的家

老曲頭憶苦難思甜。家園已屬他人,何處堪安身?馬俊仁偷窺訓練真情,召開訓話會,仍解決不了曲雲霞的苦惱。為保住翻身王牌,馬俊仁一狠心獎勵曲雲霞一套別墅。無奈間,作家當了買別墅的中間保人,老曲頭喜出望外。

對曲雲霞和她父母的採訪都是在大連基地內進行的。前章所述,曲家實際上在農村已無家園。我去的時候,老曲頭夫婦仍在基地干雜活兒掙工資。正如我們預測的那樣,他們全家人在基地住著很不安心,正在被無法重建家園的苦惱困擾著。

老曲頭大名曲國力,生得高大挺拔,與神情嚴峻思路廣闊的王有馥老漢相比,老曲頭的臉上常掛著敦厚的微笑,言語也拙笨許多。他的祖上也是從山東逃荒來到大連的,只是到他這一輩兒,卻沒有王有馥那種走南闖北的驚人經歷。曲家的祖先們逃荒上岸以後選擇的落腳地點相當荒僻偏遠,離海岸線有9公里,大概是當年逃荒的人們在大連灣登陸後,發現海岸線上已是人多地少,就朝著金縣的荒山裡走去。這個山窩子後來叫做金州區德勝鄉上姜溝村。

趙瑜與曲雲霞的父母在一起

在基地,老馬晚上開車回了別墅,曲雲霞和小隊員們也早早休息了。老曲頭說老趙來了正好解解悶兒,咱就嘮嗑兒吧。

老曲頭先來了個憶苦思甜:

我那個上姜溝可是太苦了,全村106戶,才104口人,人比戶少,為啥?日子過不下去,好多人家鎖上門子又走了,戶還在。有的戶是單人戶。

我為啥沒走哩?就是因為咱在村裡頂個全勞力,群眾怕我走,就選我當了個小隊長,沒想到這個烏紗帽一戴就戴了11年!走不了啦。百十口人,才400來畝地,人均3畝多一點兒,全村沒有一家不是苦日子。我開始當小隊長時候正鬧「文化大革命」,一個工分才兩毛錢,你說咋活吧?咱家孩子多,雲霞上頭有一個哥哥倆姐姐,該長身體時候都吃不上東西。剛生雲霞的時候日子也不行,插隊知青還沒走,她上小學以後才趕上有吃的。她的名字還是一個叫江桂榮的插隊生給起的。小時候雲霞每天跟她媽上山薅草,賣到山下兩分錢一斤。她從小就滿山跑。有一年到年底隊里不分紅,兩車草賣了70來塊錢,算是過了個年。農閑時候我也趕海,從大連灣用肩膀挑80多斤海菜,挑幾十公里賣到別的村,串著家戶賣,換點兒零用錢,那日子真是不敢想。1964年我就想蓋房,打了720塊錢的饑荒,好不容易蓋了4間小平房,720塊錢的債我還了5年才還清。我養豬,把好肉給了人家頂債(按:他養豬沒有馬俊仁那麼能養)。現在一看,那房子早不成樣子了,30年了。上這裡來,說賣房,人家出了4000,咱就出手了,實際也不是要那幾間破房而是要咱的地皮。雞鴨牛羊糧食都送了人,有的東西給了她兩個姐姐。我在那條山溝里實在住怕了,要是在王有馥他們村,有那個條件我哪兒也不去了,更不會賣房子。老馬讓我和老伴來基地,咱一輛卡車就把家全搬完。鄉親們都說咱家出了好孩子,苦日子算熬到頭了。剛來時咱也高興啊,光顧高興了,覺得怎麼也比那個窮村強!雲霞整年在外頭比賽訓練,有七個春節就不見回家過,這下子也算能過上團圓年了。我和她娘能不高興啊!來這兒以後,老馬每月給我們發500塊錢工資,我300她娘200,不能說少啦。老馬常問我,說老曲這日子好了吧?我就說好哇好哇。

後來在開發區時間長了,才知道這個水平只能說比咱村裡強,比起在開發區干別的,就比不上了。反正咱高低都不說啥,做人不能忘本,沒有老馬,哪兒有雲霞的今天,我啥也不說啦。

老曲頭話語很實誠,又似乎言猶未盡,他憶苦時談得暢快,思甜時卻吞吞吐吐,顯然有難言之隱。

曲雲霞仍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老馬約我到開發區一中場地看訓練,曲雲霞在訓練中明顯地興奮不起來。倒是姜波、崔穎、尹莉、白雨等幾個小隊員練得生龍活虎。還有一名剛剛歸隊的隊員叫董艷梅,早先是老馬從瓦房店選拔出來的。她在兵變當晚也跟著大隊跑回瀋陽,後來通過關係特招到西安上了大學。老馬聽到消息,當即和瓦房店的同行密切合作,又從西安把她挖了回來,近日剛剛恢複訓練,跑得大汗淋漓。老馬說,這閨女停練了好幾個月,身體發胖了,現在凈出虛汗,再出上一星期就沒這麼多汗了。

在訓練上老馬無疑是個大專家,他早就看出了曲雲霞的情緒不對頭。

要是擱從前,他會毫不留情地嚴厲責罵,現在他沒有吱聲,只是低聲對我說,明年打奧運,還要靠曲雲霞,她這樣下去哪兒行啊!我問老馬,她主要存在什麼問題?老馬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意思是曲雲霞思想上出了問題。

這堂訓練課以後的某日上午,剛吃完早飯,老馬突然召集全體隊員開會。老馬很生氣很難聽地訓話,除了曲雲霞,全部批評了個遍。原來他早晨躲在暗處觀察隊員們的訓練,發現了不少問題:

咋著,你們都想糊弄我啊!嗯?我是誰呀!就你們那點兒小心眼子!剛對你們好點兒就不知道姓啥啦!昨天夜裡你馬老師做夢了,夢見你們有許多怪事,趕早晨5點我睡不著,開車去了場地我看訓練。曲雲霞領上你們到底去場地上幹什麼?是去逛街啊?我上了一中教學樓,你們一個一個咋跑的我看得清清楚楚,跟夢裡頭一樣——你!你先和尹莉一塊兒跑的對不,跑到半截子你停到足球門框子那兒幹啥呀?擱那兒和中學生嘮嗑是不是?現在你換上衣服鞋,馬上出去到公路上,跑到西邊汽車站那兒往回返,18公里全速跑,跑不好你中午別回來吃飯!去,現在就去!——你!你在單杠那塊兒光壓腿不動乎是不是?後來轉了5圈半你又停一邊了對不!——你!說你呢你看誰!你爹你媽叫你來這兒放鬆遛腿吃閑飯啊?跑了8圈你使什麼速度?最後一圈你才跟著曲雲霞衝起來,沖得也不快!——還有你,你剛來時間不長就敢偷懶啊,你半截子躲到樓這兒躲著是不是?問你話你回答,到底是不是?……你們糊弄誰?以為老師不在他就啥也不知道哇?傻子!大傻子!我啥不知道啊!你們說,馬老師講的是不是真的?曲雲霞你是老隊員現在也當教練了,你說我講的是不是真的?是真的?好……你們不能跟曲雲霞比,她是立過大功的,到時候她肯定說上就能上得去,你們這幫小崽兒能跟她比啊?現在世界上1500米沒有曲雲霞的對手!我打過她罵過她,當然打人罵人老師不對,現在外面批評我,說要民主訓練不打不罵,我承認,可是你們如果保質保量把任務完成好,老師為啥還要打?打你我費力氣,罵你我費蛋白,我何必打何必罵?

訓練好叫老師打老師也不打。老師在和不在一個樣,這是個品質問題,是個覺悟問題!告訴你們,到現在我也不認為是老師全錯了,為什麼打?那叫強化訓練,是你們完不成任務嘛!是你們逼著老師上火嘛!搞田徑人家外國人搞了100多年,咱們才幾十年,不抓緊不嚴格能行嗎?不逼你你能上去?過了芒種,不可強種,時間不等人,芒種以前要搞完春播,這道理你們懂不?嗯!前幾天,王軍霞她們在北京跑得怎麼樣?丟死人!離開馬老師,有新教練說了,說他有一套獨特的訓練方法。到底是什麼獨特的新鮮的方法咱不知道,我弄不明白,好比這個桌子,嗵!——他往起一站猛擊一拳——這桌子,這模型,都做成了,你打碎了重做一個行不行!說我不科學,打了世界冠軍不科學,在人家屁股後頭追也追不上就科學?北京比賽你們看電視了吧,小日本子他哇哇叫,他從來在北京打接力沒打過冠軍,這回讓他贏了跑了!大鼻子俄羅斯也上來了,羅馬尼亞也上來了,還有什麼過去聽也沒聽說過的破隊也上來了!就是咱們上不來!打個第5還談什麼狗屁獨特訓練方法,還談什麼科學,在中國家門口把臉都丟盡了,還吹!我看見小日本子在中國首都奪走冠軍,就覺得是他又打到東三省了,他拿刺刀捅咱中國人,用刺刀在咱的肚子上這麼哇哇地攪啊!你們氣不氣?是個中國人你氣不氣?這回小日本說了,說這支隊伍沒了我馬俊仁,就跟一般隊伍一樣嘛!人家想怎麼贏就怎麼贏嘛!隊伍不出場他就不贊助嘛!明擺著報復咱欺負咱嘛!嗵!——他越說越氣又猛拍桌子——我一看見外國人囂張我就上火就坐不住!老趙,我這輩子,饞死不抽外國煙,餓死不吃西餐飯!東北人咱中國人受他的欺負還不夠哇!我馬俊仁干一天教練,就要為中國人爭一天光,爭這口氣!前幾天王軍霞她們為啥爭不了這口氣?就是訓練上不去!有人那個獨特的訓練方法為啥不拿出來?

胡吹!就是沒這個本事!我告訴你們,中國人不是孬種!你們再這樣練下去就統統給我滾蛋!……現在我宣布一個任務,也是一個秘密,你們記在心上連家長也不準告訴,老趙你現在也不要宣布,我想我們明年,還是這場比賽,我們要殺出去,實力上再加一個人,我他媽的非把小日本子開了不可!明年咱們這個秘密武器要亮出來,他今年報復咱,咱明年報復他!

我到時候不以馬家軍名義出現,我以一個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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