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地鼎 第七章 和老馬清明上墳

馬俊仁出生在莽莽山林中一個叫滾子溝的地方。祖上獨居大山樑,遺迹尚存。他餵豬有奇絕之招兒。上輩人不算傳統中的耕作農家。小學沒上完,全家走鞍山。

隊員長跪墳前不起。老馬說:「兩山夾一杠,輩輩出皇上!」

我一直覺得對馬家軍的解剖與評說是一個危險的命題,於是我力圖去開掘事物背後許多規律性、必然性的東西而寧願忽略一些繁枝瑣節。我一直想把馬家軍的絢麗傳奇還原為質樸可觸的生活實體,於是我奔波的腳步就必須踏遍故事發生的早期疆域。尋根在這裡成為一種使命性的勞作。

中國東北地區歷史悠久,人傑地靈,的確是個好地方,即使拿到全世界去看,也是數得著的好地方。從小我們就會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裡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遼寧省又是整個東三省的一個中心。俯瞰遼東半島,東西部為山區,中部的遼河大平原一直向西南延伸,插入渤海與黃海之中。這是一片多麼富饒的土地啊!它是中國最具實力的重工業基地。值得注意的是,與國內其他省區相比,遼寧有著獨特的人口構成,全省人口4000萬,它的城市人口和農村人口的比例是1:1,而其他省份則是以農村人口為主。於是,高比例的城市人口為整個遼寧省大大地強化了獨一無二的全民體育意識,成為高水平競技體育的根基和土壤,從歷史上看體育基礎是很厚實的。有人說,在大連,賣冰棍的老太太看踢球,也能判定啥是越位。如果拿遼寧同北京、天津、上海這幾個直轄市相比,又佔盡優勢,廣闊的農村和將近2000萬之眾的農村人口,為艱苦卓絕的競技體育提供了雄厚的人才資源,取之不盡而用之不竭,令北京、天津、上海望塵莫及。這真是天賜神設的一塊寶地。

把東北的城市體育意識與農村中體育積極分子溝通起來的人,就是東三省的各級體育教練。馬俊仁等人就像是一座座橋樑,一頭扎在古老黑土地,另一頭跨向都市運動場,一批又一批的全國冠軍、世界冠軍便從這橋上走過,天塹變通途。

1995年春,趙瑜首次深入大連馬家軍基地採訪,與兵變後重組建的馬家軍新隊員合影。

1995年的清明節,老馬開著那輛瀋陽產金杯牌麵包車(另一輛已毀於車禍),拉著曲雲霞、董艷梅、崔穎、姜波、白雨、尹莉等小隊員,從大連經鞍山疾馳300多公里,要回遼陽老家那大山深處,給逝去的父母親上墳——老馬的父親是今年春節前剛剛病逝的。這時我先期已在鞍山,一邊採訪,一邊等候老馬的來臨。清明節前一天傍晚,老馬拉著隊員到達鞍山與我會合,安排隊員們在張娟的親屬家中住下。老馬不大願意讓隊員們住賓館。那樣架勢太大,又不便於集中管理,且多花錢。到某個家庭里床上地下擠一擠,好處甚多,符合老馬一向推行的東方家族式管理方針。

營養師王偉也和老馬同車前來,必要時即可上手做飯。

老馬的故鄉屬遼陽市,只是離市區極遠而靠近鞍山邊緣,位於鞍山東南50公里,名為遼陽市塔子嶺鄉滾子溝村,與著名的千山旅遊區連成一片。這遼陽也不是個等閑之地,歷史上名人輩出,是文化古城,在當代體育史上寫著世界乒壇名將李莉、射擊巨星王義夫、游泳女傑戴國宏的大名。馬俊仁的名氣就更響亮些。1991年的全國游泳冠軍賽就是由遼陽市承辦的。蹼泳世界冠軍鄭世玉也是遼陽選手,她居然先後24次打破世界紀錄!我查了一下,遼陽體壇值得驕傲的人物還有前國家登山隊隊長、攻克世界屋脊的功臣、中國登山協會主席史占春,著名射擊運動健將、中國射擊協會馬青山等。你看,李莉、王義夫、戴國宏、鄭世玉、史占春、馬青山,現在又出了一個馬俊仁,都是遼陽人,這地面足夠輝煌的了,全是世界級的。

晨5時,老馬駕車上路,我們出鞍山向東南方向而去。我原先以為僅這一車人馬而已,沒想到尚有一台大客車拉著許多老少尾隨其後。老馬對我說,這次上墳和往年不同,除了給早年逝去的母親燒紙外,還要到墳上為春節前逝去的父親祭百日的香火,所以凡自家弟兄姐妹都必須出動,加上同輩媳婦妯娌,也就多出好幾批人來。馬俊仁弟兄姐妹共計9人,馬俊仁上頭有兩兄一姐,他排行老四,下頭尚有四弟一妹(妹妹病故),各家還有晚輩子女一大群,都是馬俊仁的大小侄子男女外甥,這樣算下來加上運動員們,此次進山上墳超出百號人頭,也就需要動用一台大客車。這次馬家置辦清明節就顯得格外隆重浩蕩,是整個龐大家族統一而又鄭重的行動——名副其實的馬家軍。

老馬駕車,我坐其旁,一路嘮嗑。從而我得知,老馬家兄弟姐妹多,各自都成了家,每家還是子女多,生活負擔較重,過去一直過著苦日子。

但是兄弟們都從父親那裡繼承了一個好的傳統,那就是肯吃大苦肯出大力,在生活的重負之下從不彎腰叫屈。除了老馬本人體面風光成了大氣候以外,其他的兄弟們都在鞍山從事不少掙錢的工作,如司機,如搬運,如修理等,文化不算高,日子過得卻紅火。老馬成名,為馬家爭了光,全家上下很高興。老四家首先在經濟上翻了身。但是因為大家族子女親屬太多,一時間也不能照顧如意。總的來說,這是一個很堅忍很能幹很務實的家族。

離鞍山漸遠,汽車下了柏油大路,在沙石公路上顛簸前進。山漸漸高起來,河灘漸漸亂起來,而人煙越稀少,老馬的話卻越多。看得出來他在故鄉荒遠的山水之間是隨心所欲的,而他一旦置身紛紜繁雜的現代大都市之中,卻往往難以協調人際關係甚至無法適應。反過來,他的許多說法做法思維方式行為方式也難以被山外的人們所接受和理解,總覺得他是半個怪人半個奇人而不大合群。

途經一個窮困的集鎮,馬家軍停車購物,為中午起炊開飯做準備。這是多年來的慣例。老馬先是買了幾十斤蔬菜,然後到豬肉架子前割肉,他相當老到而又隨意地用手在一扇肉上划了一個弧形,但見手上一黃一白兩個大戒指在陽光下刷地閃了一道明光,那野村屠夫一看來了大戶,只圖肉賣得快,未及細想,提刀而下,十幾斤上秤,摘鉤子報紙卷了,付賬走人,卻不留意剩下的那小半邊豬肉已是次等劣貨,再不好賣。老馬提肉便走,低聲對我竊喜道:這人傻得不會賣肉。操刀賣肉,裡邊功夫深了,來的戶頭再大,也得好壞搭配,不然剩下的不好辦。他看我用手划了劃就急著下刀,只想多賣,刀走到半路上後悔了那刀卻拐不回彎來,只好切給咱!

上車後老馬又高興地重複說那賣肉的等咱走了才要發愁。我琢磨著,莫非老馬對豬亦有研究?便問他:你也餵過豬賣過肉?這一問不要緊,引來老馬興緻勃勃一頓大侃:

我餵過豬。豬才是精明東西,它一點兒也不蠢不笨還和人鬥心眼子哪!

我是1962年的兵,在本省公安部隊幹了7年,看監獄,押犯人。當兵回來是1968年吧,經過短訓分配到鞍山五十五中教體育。這個時期我剛結婚,家在農村,每天騎自行車來回跑,那時候經濟上手緊,一家比一家窮得邪乎。我先是養雞,收入少,不來錢,頂不了大事兒。都說養豬要比養雞強,就琢磨怎麼養才養得好長得快。見集市上賣小豬崽兒,一問挺貴,我捨不得花那錢,它啥時候才能長大換錢?那太慢啦,總琢磨還有別的法子沒?

說到這裡我就笑了:不養豬娃兒你養啥?莫非你還真有高招?

老馬接著侃:那當然有高招!在農村有一種架子豬,一輩子也長不肥,瘦得光有皮和骨頭,總在街上晃,肋條一根一根看得清,殺了不能吃肉,想賣沒人要它,養著它又不長肉,不知道你們山西有沒有這號豬?我說有,常見的。老馬說我們管它叫老柴豬。跟他媽的一把乾柴似的!我說山西老鄉們叫它殼郎豬,就是說髒兮兮光有個空架子。老馬說就是它!我就買它!三二十塊錢就能買一頭,比個豬崽貴不了多少。他別人養不肥,我倒要試試養肥養不肥!我琢磨著凡是這種豬都是沒有調教好哇,它不好好吃,肯定長不肥。我先把兩頭廢豬關起來,蹲在豬圈牆上看著它我就尋思,它咋就不好好吃東西呢?這是有原因的,就是原先那個主家把它給慣壞了,嘴也饞了,胃就小了,我喂它一瓢豬食,它抬頭看著我,低頭撈槽子里的米渣子,喂一瓢它撈著吃兩口,不正經吃。一般人家早沒信心了,放了它拉倒,省得拉到圈裡還收拾不過來。這麼著它就再也長不成了。我琢磨明白了,就有了辦法。我使了一種飢餓訓練法,你得跟它斗哇!一整天,我啥也不喂它,光蹲在牆上看,它滿不在乎,轉天我還不喂它,我還是蹲在牆上看它,它餓得挺不住了,抬頭看著我嗷嗷叫,大眼瞪小眼的,我還不喂它,第三天,它餓極了,餓得狗日的直打晃,想吃好東西沒門!這時候我提桶水,不喂它正經食兒,我給它一瓢水,它衝上去就喝啊!這天我就光喂它水,給多少它喝多少,咕咚咕咚,把個肚子喝得溜圓,一泡一泡光撒尿,往後一段時間,總不讓它吃飽,總讓它餓著,光喂它稀湯,它再也不挑食了,聽話得很,我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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