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羸官在辦公室坐了不到一小時,電話鈴至少響了七人次。本來是要研究幾項工作。一項是農工補差。小桑園的土地,一部分口糧田早已分到各戶,另一部分一直由幾個自願組成的生產隊組承包。由於這幾年工副業發展快,為了保證糧食穩步增長,村裡每年都要拿出相當一部分資金往農業上投。如免費購買化肥、優良品種,免費機耕機播、澆灌收割等等。但就個人收入而言,農業承包隊組與從事工副業的人員仍然存在一定差距。這個問題解決不好,勢必影響農業承包隊組的積極性。秋收秋播時節已到,必須儘早拿出章程穩定和鼓舞人心。另外一項是村規民約的檢查評比。一個村子經濟發展起來固然不易,形成一個良好的村風村氣更不容易。小桑園的村規民約不是僅僅寫在紙上、貼在牆上,每年都要專門組織檢查、公布獎懲。

羸官對於這件事的重視程度,並不在辦軋汁廠罐頭廠之下。

但是,三番五次的電話把個會議攪得七零八落了。電話來自四面八方,但張口一律找的岳羸官,張口一律問的一萬塊錢、十萬響花炮。

那天從花炮廠回到村裡,小玉把去找岳鵬程的情形講述了一遍。羸官對小玉的舉動好不驚訝也好不氣惱。那個人已經把他和「二龍戲珠」逼進死胡同里,眼下正是你死我活的時候,小玉竟然「求」到「仇人」頭上——即使撇開「仇人」二字不說,你力爭也罷不力爭也罷,你找到人家門上的本身,就是窮途末路的表現,就是束手無策的表現,就是「熊」和「草雞」的表現!而這些表現跟投降、求饒並沒有多少明顯區別。這是羸官現在——尤其是現在,無論如何不願意接受的。他朝小玉瞪了好一通眼珠子,直瞪得小玉淚眼汪汪把他趕出門去,撲到床上大哭起來。也直到這時,直到站到涼風嗖嗖的月亮地里,聽著小玉委屈怨恨的號啕聲,羸官才慢慢地品出了小玉的心思,品出了岳鵬程答應有條件地歸還貸款的內在涵義:那作為勝利者和作為父親的雙重意義上的寬容。對於那「勝利者」的寬容,羸官有的只是輕蔑和自信;而對於作為父親的寬容,儘管眼下他不甘於認領,心底深層還是泛起了一重暖暖的漣漪。他好不容易叫開了小玉的門,道著歉賠著情兒,連哄帶勸、發誓賭咒,格外還加上學鳥叫裝狗咬,才好不容易逗得小玉抹乾了香腮。

知道了十萬花炮的底細和羸官他們的對策謀略,小玉自然也只有擁護讚賞的份兒。

十萬花炮消息的傳播,已經使之成為一個令人矚目的大事件了:不僅人人皆知、人人皆驚,人人都千方百計希求證實,而且引起了上級領導的注意。昨天鎮委辦公室來過電話,要求說明情況和意圖。辦公室請示怎麼回話,羸官只一笑:「我買掛鞭炮放響聽也得彙報?再問,就說我這個人從小好玩炮仗,毛病到現在還沒改得了。」

「叮鈴鈴!叮鈴鈴!」

羸官只好讓吳海江通知總機話務員,把找他的電話一律接到辦公室,一律回覆不在。

但吳海江剛剛去通知過,辦公室又找來了:「鎮委新調來的白副書記說有重要事,非找羸官商量不可。」頂頭上司,羸官只好自食其「令」了。

「白書記,我是羸官。你有什麼指示?」

幾句寒暄之後,便是關於十萬花炮事件了:「羸官同志,你那十萬花炮,該不是成心要把李龍山崩個窟窿的吧?」

「哪能啊,白書記。不過真能那樣,可就太好啦!」

「哎喲喲,我的同志!上邊正在抓黨風,你這麼鬧得滿城風雨怎麼樣啊?蔡鎮長昨天就發了脾氣,帥書記的意見是讓你考慮一下,是不是就別那麼張揚了,啊?」

「哎呀白書記,詳細情況我以後彙報。那十萬響我是給花炮廠簽了字的,人家要是告到法院,那可不是……」

「這你不用顧慮,我們可以替你說話。那花炮做出來也生不了蛆嘛!」

「別,可別驚動鎮委。我們再考慮考慮就是了。」

「好嘛,影響咱們總還是要照顧的!」

電話放下了,一屋人大眼瞪著小眼。羸官晃晃腦殼,幽默卻又哭笑不得地說:「怎麼樣?沒錢建廠,天老爺不管地老爺不問。買掛鞭炮崩崩邪氣,上上下下都來了。多虧咱沒有金元寶,要是有,想朝太平洋里扔個響聽,還不知要驚動哪位天神下凡哩!」

他說著,朝吳海江努努嘴,說:「你給胖子去個電話,別讓他朝上邊吆喝。另外問問他完事了沒有,完事了,你帶幾個人去拉回來。」

吳海江心領神會起身欲退,羸官又道:「還有,你告訴胖子,明天頭午讓他跟我一起到縣裡鎮上轉一圈幾,免得真的降下個罪兒來。」

「好嘞。」吳海江詭秘地笑笑,消失了。

「正山叔,看來咱這個會是開不成了。乾脆等這陣風過去,再坐下好好研究吧。」

羸官雖然早已負起支部領導責任,逢事總還是先要徵得吳正山同意。

「我看也是。」吳正山應著,「乾脆咱倆去趟醫院得了。」

「好嘞!」

村裡兩名職工因為意外事故住進醫院,兩人早就準備去看看,這會兒正好又可避避風頭。兩人當即喊過司機,一溜煙出村去了。

十萬花炮釀成的風雨並沒有因為羸官、吳正山的躲避而消散。風雨驚動了一個人——羸官的爺爺、蓬城革命元勛岳銳。

岳銳那天與岳鵬程間翻之後,並沒有返回城裡去。從縣委回來的路上他原是拿定主意儘快走的。岳鵬程的「混蛋透頂」的那番話,改變了他的主意。他提著隨身衣物昂然地跨過了馬雅河橋。他要讓那個混帳兒子看一看,是不是只有胡作非為那一套算是「改革」,他這個當父親的是不是只配到干休所去開清談館吃清閑飯!

岳銳的到來使吳正山喜出望外。岳鵬程的親爹跑到小桑園來了,而且這位親爹是大名鼎鼎的「岳司令」和原先地委的大幹部。僅此一條,大桑園減色十分,他和羸官的小桑園增光百倍。因為羸官那天不在家,吳正山把岳銳安排住進與蘇立群毗鄰的一套空著的招賢樓。又讓人送來飯菜,把蘇立群請過門。岳銳早就聽說過這位當年孔祥熙的大紅人,對蘇立群懷有一種神秘感。蘇立群對這位當年的紅鬍子司令和地委部長的大名也早有耳聞,對岳銳同樣覺得莫測高深,兩人見面,相互一打量:不過平常一老翁而已!神秘感和莫測高深同時消失了。加上吳正山從中出著題目攛掇,一個講打土匪和閩西山區風情,一個講與洋鬼子打交道、鬥智法和孔祥熙的軼事逸聞;啤酒喝過幾杯,兩人便成了好朋友。

「你哪兒像是孔姓家族的大老闆嘛!」岳銳極不滿意地說。

「你哪兒像是殺人放火的紅鬍子司令嘛!」蘇立群同樣極不滿意地回敬著。

三人暢懷大笑。笑畢,「國共」雙方以酒為誓:堅決協助羸官完成振興小桑園和李龍山區的偉業,讓他那個混帳老子見一見威風、顏色!

羸官對於岳銳的到來自然高興。但他聽岳銳鄭鄭重重提出要來小桑園當顧問,不覺又緘默了。他敬佩爺爺的功勛和榮譽,敬佩爺爺的正直和剛強,但他有著自己更深一層的考慮。

「怎麼,不歡迎我來?」

「不,爺。我是想,城裡還有大姑、小叔他們。再說你老年齡大了,身體也怕……」

「不管那些!爺爺比蘇老還小几歲,身體也不比他差。再說,爺爺是想試巴試巴能耐嘛!」

「要不這樣吧,爺。」羸官思忖了思忖說,「你就在這兒住下,算顧問也行,算考察也行,願住多久住多久,什麼時候想走我送你走,什麼時候想回來我就接你回來。來去自由,你看好不好?」

雖然不及原先想像的味兒足,岳銳想想,也算合情合理,也便應了。

他的第一項工作是考察。從自己住的兩排一式兩層小樓。花園式庭院的招賢樓開始,禮堂俱樂部、教育中心、體育中心、幼兒園、職工宿舍、群眾家庭,然後是工廠、商店、果園、莊稼地……作為一個農村的兒子和多年從事農村工作的領導幹部,岳銳一眼便看出了小桑園的發展前景及其不可估量的意義。他的欣悅和激動是難以自禁的。孫子!這才是他岳銳的孫子!這才是他岳銳的孫子的事業!他對自己出走小桑園得意極了,淑貞幾次要搬他回去,都被他拒絕了。

十萬響花炮事件,岳銳是昨天從陪同考察的人那兒聽到的。他一笑置之。建水泥廠是李龍山區的一件大事,搞個奠基儀式,儀式上放一通鞭炮熱鬧熱鬧,他想得出,也贊成擁護。但說為了那麼個儀式和熱鬧,羸官不惜拿出上萬塊錢,買回兒十萬響花炮(那花炮扯起怕不止二里路長吧),他覺得跟神話差不去多少。那明明是拿著老百姓的血汗一一集資的事他是聽說過的——朝馬雅河裡扔嘛!那明明是連胡作非為的岳鵬程也難得干出的勾當嘛!而羸官是誰?是肖雲嫂喜愛看重的小夥子,是同他岳銳骨血一脈的好後生!

今天早起,蘇立群老伴又提起這件事。他倒是上了心,埋怨羸官年輕,辦事粗糙,不知哪時說句笑話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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