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董事會開得很成功。這一半歸功於岳鵬程觸犯眾怒的舉動和羸官「借風吹火」

計謀的運用,另一半則應當歸功於淑貞和小玉。面對淑貞的五千元存摺,和小玉賣房子的一千二百元錢,「二龍戲珠」的組織者們彷彿成了赤壁大戰中吳蜀聯軍的將領,發誓賭咒,嗷嗷大叫說:三日內完不成集資任務,拿頭來見!

三天後,除了吳正山如期完成,其他各路聲息全無,連打去詢問的電話,也不見一聲回覆。

「搞的什麼鬼花胡!海江,走!」

帥府坐不住了,羸官拉上即將到水泥廠走馬上任的吳海江,坐上小上海進山去。

小上海進得了山?要是擱半路上……擱哪兒就推山溝里去,起碼能聽幾聲炮響,比那幫三腳踢不出一個屁、三聲鑼響爬不上桿的廢物們強!——羸官惡狠狠地回答著司機和吳海江的目光。

車行東路,第一個要找的是初勝利。你鬧得最凶、喊聲最大,總得拿出點「乾貨」來吧?

初勝利確是拿出來了。連同自家賣老母豬的錢,十幾股總共集起一千五百塊錢。

「老同學,這不是寒磣人嗎?你不是報的一萬五,還說是三個指頭抓海螺?怎麼睡一宿就成三兩的魚三斤的泡兒,兩分錢的毛驢拉不出門來啦?」

「我跑了五十多戶,人家都說窮得褲襠里打嘀啷。……」初勝利第一次露出窘困相兒。

「拉倒拉倒!上車!山前李家!」

山前李家支部書記「紅鼻子哥哥」,哭咧咧又是一肚子苦水:人家一聽集資就皺鼻子,說早就知道你們這幫孫猴子成不了事兒,果不其然吧?果品種植許多人也不想幹了,說等結了果子小桑園的廠子垮了,眼看著果子爛到樹上,還不如現今就找個別的門路。

「上車!張仁那兒!」

羸官真正動了肝火。他完全沒有料到會出現這種狀況。岳鵬程硬刀子軟刀子也罷,那是對頭冤家,沒氣可生。這幫夥計們卻這麼長不起臉來,而且自己也那麼糊塗,把事情看得那麼簡單容易!

小上海在山路上顛簸。初勝利和紅鼻子哥哥見羸官慪著臉,只得裝啞巴。倒是吳海江沖兩人示過幾個眼色,表示了一點安慰的意思。

前面一道山樑,上坡的路七凹八凸。小上海底座矮,一旦觸地,可就成了旱地里的烏龜。司機想繞行大路,問過兩聲不見羸官迴音,只好硬著頭皮加大油門。憑著經驗和感覺,小上海居然踩鋼絲似地爬過了山樑。

進了龍山後,不等張仁開口,羸官直奔養兔專業戶張聾子家裡去。

張聾子是登海鎮重點扶持的大名鼎鼎的「養兔大王」,與羸官一起開過會,一起登台領過獎,算是有點情誼的。他見羸官登門,鬍子稍上帶著笑朝屋裡讓。羸官參觀一通他的閣樓式環牆兔舍,誇讚了一番,才笑著說:「張大叔,我今天想跟你求求援怎麼樣?」

「跟我求援?哎呀小岳經理,咱們誰是誰,只要你張嘴……」他忽然恍悟地瞥瞥張仁,問:「是你自個兒的事,還是俺這新書記說的那件?」

「一碼子事。咱們幾個村準備聯合辦個水泥廠。我們想發動群眾集資入股,你張大叔帶個頭兒行不行?」

「哎呀……」張聾子搓起手掌來了,「不是我駁你小岳經理的面子,實在是這眼下不比以前了。兔毛降價,原先八十一百一斤,現今三、四十;飼料漲價,一毛五的苞米,一下子蹦到三毛還多;加上前幾個月還招了場災……」

羸官和張聾子說話時,院外進來幾個人。都是周圍幾個村近幾年發展起來的專業戶,有養雞的、養蜂的,也有養蠍子的、做豆腐的,五花八門。他們是來打探消息的。這幾天各村又是開會又是個別找,搞得他們心裡撲撲騰騰不落實地。羸官覺得是個機會,便借題發揮動員起來:「張大叔,要說困難肯定有。我們這幫人沒困難,也求不到大夥面前。錢是個好東西,沒錢辦不了事兒。可也有句話,錢跟血脈似的,靠的是個流通,不流通當不住生蛆發臭。你就是把一百塊錢封罈子里埋地底下,一百年以後也下不了半個崽兒。咱們建廠就不同。你投上一千,這一千就活了。按百分之二十分紅,一年就是二百,三年六百塊錢白賺,本錢到期還不會少你一分。」

「說是都那麼說。前年集的資,說好一年還本付息,到現今還沒見影兒哪。」

有人低聲說。

「把錢埋地底下,也比往馬雅河裡扔強啊。」又有人嘟噥。

有人更來了乾脆的:「中央有文件沒有?要是中央有文件人人都得攤派,舍了命俺也得拿!」

這些專業戶最注意上邊的動向,中央三令五申不準亂攤派的精神,他們從電視廣播中是早就知道的。

「怎麼是攤派?」張仁有些惱火,「說過多少遍了,是自願入股,年底分紅!」

「有『自願』兩字,俺還是自願先不入。」

張聾子見羸官十分尷尬,陪著笑臉說:「你不知道,這些人都讓集資集怕啦。

這樣吧小岳經理,你跑一趟也不容易,我和俺這幫夥計再說道說道,儘可能的話也援援助,只是你別嫌少。……」

話說到這份上,羸官只好謝過張聾子出門了。出門沒走幾步,院里傳過聲音:「忒!就這幫子人吧!嘴上沒毛,說句話沒根雞毛沉,還辦廠子?辦火葬場吧?」

「也別說這話,當不準李龍爺開恩,還真有門道睞!」

「有門道你去人上一股哇!」

「忒!我沒那錢,有錢也得找個可靠的主兒!……」

羸官肝火哧哧往上躥,也只得強自忍住。一行人悶悶地走過石子鋪成的高低不平的街面。街面上「嘎達嘎達」的腳步響,跟賣豆腐的小販敲的木魚似的,單調得讓人心裡著火。

「我岳羸官這一下子算是一栽到底啦!」來到村邊路口時,羸官終於爆發起來。

他指著初勝利、張仁、紅鼻子哥哥,氣勢洶洶地說:「你們也別埋怨人家瞧不起咱這夥人!你就看看吧,一個一個:光不溜秋的小平頭,一百年前丟豬圈裡的黃鼠狼子皮,推單輪轅車那陣的牛鼻子鞋,臉上跟霜打的地瓜葉子沒半點兩樣!我要是腰纏萬貫,我也不朝這夥人手裡投!撕了燒火,還能燒開壺水嘞!你再看看這片兔子不屙屎的窮酸地方!看看這些沒見過三尺半天、有幾個錢恨不能藏褲襠里的老百姓!

窮?不窮那才是邪門!你想不讓人家窮,求爺爺告奶奶人家還不理那個茬哪!」

羸官粗聲粗氣地詛咒著。他多年的心愿,籌劃多時的宏圖,竟然因為集資不成而瀕臨破滅。一腔熱血,如同灑進冰窟窿里。震驚、失望、悲哀、憤怒,一齊化作火焰,突破理智的防線,噴射而出。

眾人被驚住了。吳海江、張仁、紅鼻子哥哥,不認識似地望著他。初勝利也愕然地皺起雙眉。在他的記憶中,只有上中學時一場糟糕的籃球比賽之後,羸官有過一次類似的表現。

「行啦!」羸官猶自舞著胳膊,「你們盡了力,我也盡了力!權當咱們吹了一通牛皮做了一場夢!水泥廠靠邊!董事會解散!咱們各人還回去忙各人的事去!開路!」

他朝吳海江瞟過一眼,徑直大步朝不遠處的小上海走去。

張仁、紅鼻子哥哥垂下了腦殼。吳海江打了一愣,只得隨後而去。初勝利這時卻突然綳起眼角,把冷冷的目光盯到羸官脊樑上。

「岳羸官!」羸官來到小上海前,拉開車門要向上跨步時,初勝利突然一聲吼,躍到面前。

「岳羸官!你罵了我們一通、咒了我們一通,抬抬腳就想走?」初勝利指著羸官的鼻尖,凶凶地:「你說明白,哪個給你的罵人咒人的權力!是憲法、黨章還是你那個無法無天的老子?還有,建水泥廠是簽了合同作了公證的,董事會是大家協商推選的,你想靠邊就靠邊?你想解散就解散?你好大的口氣!」

初勝利的反攻,使羸官愕然地打了幾個怔愣。但他留下幾束冰冷的目光,還是鑽進了小上海。

這越發激怒了初勝利,他抓住車門扶手吼著:「滾!你滾!液回你的大桑園去!以後你再說……」

車門關了,小上海一運氣力,甩下初勝利等人風馳電掣而去。

一陣塵土飛揚,旋即一切都歸於了平靜。

初勝利一聲悲嘆,把半截磚頭砸到路邊的石階上。張仁、紅鼻子哥哥眼前一陣發潮,幾乎要落下淚水來。

一切都結束了!水泥廠、董事會、「二龍戲珠」,一切都結束了!

經過了片刻沉默之後,初勝利、紅鼻子哥哥跟在張仁身後,默默地朝村裡走去。

受了半下午氣,兩人還沒登張仁家的門檻,還沒喝一口熱水呢。

三人沿著街面走出不過一百米,背後忽然一陣車聲,沒等他們回頭察看,那輛熟悉的小上海已擦身而過,接著「吱」的一聲,停在了前面的街口上。

車門推開,羸官神情嚴肅地出現在三人面前。他帶著幾分衝動地注視著初勝利,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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