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按照約定時間,作家採訪團一行七人被「小白鴿」引進會客室時,天還沒有黑盡,療養區里已是一片燈火輝煌了。

作家採訪團是按照市委書記魯光明的指示組成的,目的在於反映市裡的改革成就,創作一流作品。作為市報文藝部主任的程越,原本離不開。但一是因為她與各縣農民企業家熟,負責帶隊的文聯副主席老黨堅持請;二是因為她正在構思一部反映農村改革的中篇小說,想補充點生活素材——她雄心勃勃,要把記者、作家兩種身份融為一身。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她和柳邊生結婚後,岳鵬程幾次捎信,要請他們小夫妻到大桑園玩一趟。有了這三條,程越也就應了。他們是轉過幾個縣之後,把腳落到蓬城地面上來的。

七員大將中,有的初來蓬城,有的來過多次;有的確實想開闊開闊眼界,有的只想看看風光品品海鮮;有的寫小說、詩或散文,有的棲身於戲曲和通俗文學之間。

但到蓬城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想同岳鵬程見見面——這個人名聲大得驚人,傳聞多得驚人,要見上一面也難得驚人,據說,省里和北京來的不少名流也被拒之門外。「以後你們少向我這兒介紹些沒用的人來!」一次岳鵬程半真半假地對縣委宣傳部一位副部長說。從那以後,宣傳部真的輕易不敢向大桑園介紹客人了。然而這一次有程越在,情況便有所不同了。

「歡迎!歡迎各位作家光臨!」

作家採訪團剛剛落座,沒有一絲聲響,岳鵬程身著藍白條杠的療養服,笑嘻嘻地走進會客室。他逐一地握著眾人的手表示著歡迎,然後拉著老黨、程越坐到正中的大沙發上。

「小白鴿」破例地飄著驕傲的藍裙,進來給每個人沖了一杯茶,又飄著驕傲的藍裙朝岳鵬程遞過一個媚眼,退出了。這位跟隨離休的父親調到這裡的女護士,全身噴放著一種純粹的、純潔的城市少女的氣韻。她的出現,使程越等人不由地生出懷疑:懷疑在這裡會見的會不會真是一位農村支部書記,而不是一位令人敬畏的高級幹部。

「你們是作家採訪團,各位都是名人,能到我這兒來,我非常高興。」岳鵬程熱情而又不失風度地說,「電話上聽程主任說,你們是想了解些農村改革的情況,寫出第一流的作品。我很贊成。這些年反映農村變革的文藝我多少拜讀過幾篇。跟各位不客氣地說:差距不小。農村改革,幾年邁出了幾大步,有的作家還在那兒圍著個家庭承包打圈圈,在那兒為一些舊意識唱小調。有的還得了獎,我看得了獎也沒出息頭。毛主席說,文藝是齒輪和螺絲釘。你那個齒輪、螺絲釘就沒安對地方。

我是個老粗,當大兵出身,但我從小就愛看書,崇拜你們這些人。現在說(艷陽天)

有毛病,可能。但有農村味,有些入神了。比方彎彎繞今天看也有意義。農村真正的改革單靠政策好,觀點意識跟不上沒門兒。打不破彎彎繞那種小農觀點,改革當不了也得彎彎繞。所以呢,你們來有兩條:一是,你們是建設精神文明的先鋒隊,需要我做的事儘管吩咐;二是,你們這些作家知得多識得廣,希望你們給我挑挑毛病,涮涮腦子。」

岳鵬程的開場白使作家們打了個愣征:這番話像是內行人說的,又不是一般內行人說得出來的;新觀點舊觀點自然融和,批評、鼓勵與表態親切坦誠,毫無矯揉造作、盛氣凌人的氣味。

外號「猴子」的詩人,目不轉睛地打量著面前這位久聞大名的「魔鬼」,眉毛下露出的是驚異和惶惑的目光。程越瞟著他,嘴角透出幾分得意、幾分嘲諷。

這位猴子,是市運輸公司的團委書記。在單位,是個以正統、忠厚而紅得發紫的人物。出來,寫起詩來,卻是「魔眼洞世,兵出祁山」。採訪岳鵬程他是最積極的一個。但他這種積極,與急於目睹一個怪物,急於證實一種預言或奇想,沒有多少區別之處。

「你們的計畫是怎麼安排的?么個時候到我那兒看看?」岳鵬程問。

「你們家裡」「我們家裡」,「你們那兒」「我們那兒」,是蓬城權勢人物的口頭撣。這個口頭禪到了岳鵬程嘴裡,那個「們」字向來是被省略了的。

「我們聽岳書記安排。」老黨說。

「這是哪兒話?你們是市裡的領導!」岳鵬程這樣說,卻又道:「明天怎麼樣?

大桑園為作家們敞開門戶!」

「謝謝岳書記。就按岳書記的安排辦。」

「那好。你們今天晚上要採訪我么個?出題目吧。」

「我們想,是不是先請岳書記介紹一下農村改革的概況。」老黨說。

「這個問題應該由縣委書記回答。農村改革按中央的說法,到現在走了兩步。

第一步是由集體大鍋飯到家庭承包,是一個進步。但我看也得一分為二。好在大鍋飯打破了,個體積極性發揮了;不好在實行時一刀切、一風吹。別的地方咱不了解沒發言權。咱們這兒,凡是把集體經濟拆散了、分光了的村子,都糟了糕。這是大家都看到了的,我不重複。農村改革的第二步,是從今年中央一號文件開始的,內容就是一個:發展商品經濟。依我說,這才是真正的改革。小農經濟,單一耕種,自給自足,從秦始皇他老姑奶奶那一輩就開始搞,結果怎麼樣?今年初縣裡培訓支部書記,我發表了一個謬論:馬克思把商品經濟說成是資本主義的土特產,現在看站不住腳了,大家也都認了;現在把發展商品經濟說成社會主義沒發達,不得不這樣搞,同樣站不住腳。以我看哪,就是到了共產主義,取消了商品經濟也不靈!這是不是個理兒,大家可以批判著聽。」

岳鵬程讀書不多,極其認真,重要內容必得抄錄背誦,並且能夠隨時加以引用和發揮。這是他從部隊當學習毛著標兵時便養成的習慣。這一手,使許多聽過他講話或報告的人,往往為他驚人的記憶力和思想鋒芒,驚詫不已。

他見幾個人在作記錄,笑笑說:「我的作家同志,我說的這些大部分是中央文件、報紙社論上說的,小部分是我胡說八道的。你們記回去,以後打我的黑槍,我可是一概不認帳啊!」

大家都笑了,那幾個人合起了採訪本。

「咱們談點具體的好不好?誰有問題提出來,我能回答的,回答;不能回答的,就來個『無可奉告』怎麼樣?」岳鵬程注視老黨、程越,又看了看其他幾位作家。

一陣靜默。老黨的問題得到了回答。程越原本沒有問題要提。其他幾個人都把目光集中到猴子詩人身上——一路上他就揚言,今晚非要看看魔鬼生的幾隻眼睛不可。

猴子詩人對岳鵬程的初步印象是:出乎料想,頗為不凡。但他以自己特有的思維方式推翻感覺,得出的結論是:狂妄自大,虛言飾實。

「我想提幾個一般人接受不了的問題,不知道岳書記能否允許?」他故作鄭重地說。

「一般人接受不了的問題?么個接受不了的問題?我倒想聽聽。」岳鵬程勇於接受挑戰的性格,與猴子詩人的挑戰,一拍即合。

「第一個問題,」猴子拿出小本子看了一眼,「有人說鄉鎮企業是寄生蟲,寄生在國營企業身上,靠刮國家的油水而肥私。岳書記對這種說法有何評論?」

「我的評論是,首先應當問一問說這種話的人是么個蟲?依我看,不是寄生蟲也不是么個好蟲。因為稍微懂一點中國國情的人,說不出這種話來。」

問得尖銳,回答得不客氣。會客室里豎起一片耳朵。

「中國的國情是么個?一是地大人多,單靠國營工商業滿足不了需要二是農村潛力大,但得不到發揮。二二歸一,就是一個『窮』字。鄉鎮企業解決的就是這個矛盾。使農村潛力得到發揮,農民富裕成為現實,還豐富了商品生產,給國家帶來好處。拿我們大桑園說,這些年國家沒投一分錢的資,每年創造幾千萬產值,上繳國家幾十萬稅金。我請問,哪個世界上有這種寄生蟲?」

猴子:「岳書記的回答我贊成。但有人說,鄉鎮企業是靠行賄受賄、請客送禮、搞不正之風發展起來的。這個問題應當怎麼看?」

岳鵬程:「這種情況有沒有?有。是不是事實?是。但要看用么個觀點來說。

同樣一件事,比方我們用土特產品——主要是海產品,跟人家做買賣。按過去的觀點是倒買倒賣、投機倒把;按現在的觀點,是互通有無搞活經濟。同樣是請客送禮,有人說是不正之風,我說是禮尚往來。我不知道你這位小同志家裡來了客要不要請人家吃頓飯?人家要走,要不要送一點禮物給人家帶著?國家元首互訪,還要舉行國宴贈送禮品味,那也叫作不正之風?」

猴子一時語塞。

岳鵬程又補充說:「這種事在香港叫做公共交誼,哪個企業都專門有這筆開支。

當然啦,咱們不能跟人家比。人家國外在街上走道都是靠左邊,汽車駕駛台也在左邊。咱們走私日本的那些車,都是駕駛台改了才進來的。」

作為運輸公司的團委書記,猴子自然清楚,行路靠左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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