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元老還鄉,縣委客客氣氣表示一番,這本是情理中事,岳銳並未感到驚訝。驚訝的是祖遠和縣委一班人遠遠超出了「表示」的範圍:正正規規地向岳銳進行了一次工作彙報,正正規規地聽取岳銳對於蓬城工作的指示和意見。這使岳銳深為感動。

作為一名離開火線的老人,他早已失去了對於重大社會生活的發言權。而這種發言權,幾乎相當於岳銳全部生命的價值。唯有在家鄉的這片土地上,他的這種價值和影響依然被保存著。這對於岳銳,是遠遠超出於任何榮譽和客情之上的。

紫紅色的尼桑轎車,在新修的柏油馬路上悄然行駛。故鄉的秋色炫耀著撩人的色彩接連撲進車窗,岳銳才從那股動人的情思中掙脫出來。

山,還是故鄉的山青;水,還是故鄉的水純。故鄉的山水,對於岳銳實在是久違了。歸鄉幾日,現在他才終於獲得了品嘗、回味的機會。

「停,停車!」小尼桑駛過馬雅河時,岳銳斷然地作出了下車的決定。

目送小尼桑離去,站在馬雅河大堤上,岳銳心中躍起一股如潮的激情。馬雅河,他心中的故鄉之河!無論歲月逝去多少年代。堆起多少泥沙,馬雅河水總是在他心頭經久不息地流淌著!

馬雅河卻變了。記憶中的這條河極寬極深,出現在面前的彷彿只是一條小水渠、小溪流,抬抬腳就能邁到對岸。堤壩更寒酸得可憐,許多地段,不過是比河床高出一些的長著幾蓬雜草的沙土帶而已。他不明白記憶和現實為什麼相距這般遙遠。是歲月模糊了記憶,還是現實扭曲了本來面目?疑惑的思索使他很快笑了:那時你見過黃河嗎?那時你坐過跨越長江的輪渡嗎?那時你在珠江和松花江的大堤上漫步過嗎?那時你是這般步履沉重、鬍子拉碴的模樣嗎?……記憶與現實重合了。馬雅河又顯出了當年的風采。看,河水多清!剛下過雨,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水下雪白的、粉紅的和灰綠色的砂礫卵石,看到自由自在游戈在砂礫卵石上的梭魚、花漂、鯽魚,懶洋洋地或者鬼頭鬼腦地躲在砂礫和卵石周圍的鱔魚、青蝦、(魚魯)子……蟹子是難得看到的,得掀起河底的石板,或者伸出胳膊探進緊貼河堤的洞穴里去。有時還得忍受鐵鉗的攻擊,付出幾滴血的代價。對付的辦法,最有效、最有趣的還是「照」。照蟹子也易,夜黑天提一盞汽燈或打個手電筒,把蟹子招引出來或者使它忘乎所以,就凈等著向簍子里、水桶里拾就是了。碰上蟹子發情或潲籽兒,一次照一小簍一水桶要不了花費多長時間。那時候,從清明一過春打梢頭,到九九重陽秋收尾,馬雅河就是岳銳和他的夥伴們的樂園:游泳,打水架,摸魚,照蟹子……如今河水依舊清清,並不涼。如果不是上了年紀,岳銳真會同當年一樣,全身脫得光溜溜地鑽進水裡,盡情地享樂一番。

溯流上行不過一里路左右,河堤下出現了一片葦叢。葦叢不大,像一片青灰的雲靄,瀰漫在河堤一邊的草地上。那時,這是遠近幾十里絕無僅有的。葦葉很寬,跟條帶子似的,五月端午用來包粽子,味道特別純正。許多人家吃過粽子,葦葉還要留下來年再用。如今下游也生出葦子來了,這一片也還在。這一片還在的葦叢,是岳銳心目中唯一的葦叢,唯一長青和根植於心底的葦叢。

四十幾年前,正是在這片葦叢中,肖雲嫂為了搶救負傷瀕危的岳銳,失去了只有四歲的命根子虎崽!

葦叢盪起波浪。波浪寬廣而深沉,恰如岳銳的思緒激蕩翱翔。

在馬雅河伸向李龍山腹地的第一個支岔,比岳銳離開河堤,踏上了上山的小徑。

這一帶他熟極了。山的變化不比人和村子。人和村子是兒童和少年,眼睛一眨,就讓你認不出原樣兒。而山是老人,過去許多許多時候,不過那條皺紋深了些,那根灰發白了些,或者那兒白髮脫落了幾根。大山深處隱藏著許許多多秘密。哪一個山裡長大的人,心裡沒有藏著山的秘密啊!小時候岳銳在這裡捉過蟈蟈,摟過草,打過山仗,從對面山頂向下滾過石雷;後來他在這裡真的打過仗,用真的石雷炸飛過土匪兵和鬼子的鋼盔馬蹄。那一切都沒有在山的老人身上留下痕迹。只有這條小徑和小徑兩邊觸目可見的秋山的景物,似乎還戀想著他。這是人生菜,嫩時可以做菜吃,過去要算是度荒的寶貝;如今自然被冷落了,只剩下高高的、變紅了的稈子和谷穗似的種粒。這是懶老婆花——喇叭花,看看,太陽升到半天空了,才像個懶婆娘似的珊珊露出笑臉;漂亮倒怪漂亮,藤蔓攀在山棗或其他樹上,把那些並無多少顏色的「男子漢」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只是要不了太陽落山,她便又關門謝戶睡起懶覺來了。熟草、茅草綿軟得如同高級地毯,使人覺得飄然欲飛。棘子棵、拉拉羊卻又伸出長長的帶刺的小手,撕扯著遊人的衣褲。漆樹張開多情的懷抱含笑迎賓,但你千萬不要上當,那多情的笑容里藏著怨恨的牙齒。「你是七(漆)我是八,你要咬我拿刀殺!」小時候岳銳和小夥伴們偶爾碰上漆樹總要這樣喊,現在的孩子們碰上了也還要這樣喊。山是一座寶庫,也是一個花園——世界上最大、最富有、最美麗的花園。山菊花成叢成片,藍的、白的、黃的;野牡丹茁然招展,紅的、紫的、粉的;新生術模如仙如妖,一叢樹一個枝上,也可以開出五顏六色的花朵。還有漫山的火一般的柿子樹,金一般的檗羅樹,銀一般的毛白楊,古銅一般的老松樹和在海洋一般碧藍的天空中點染著紅的霞雲、墨的錨鏈的石硼花……山的雄峻博大、娟秀奇麗,足以使世界上最傑出的詩人、畫家瞠目以對。就連岳銳這位已近從心所欲之年的山的兒子,也只能粗略地感悟出山的奧秘和精魂。

穿過一道拗地,轉過一道山樑,小徑把岳銳送到一座古廟——李王廟前。

李王廟最初建於何年已無可考,新建的李王廟作為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比起當年軒峻威嚴得多了。那時正殿擺不開兩張八仙桌子,李龍爺的塑像斑斑駁駁襤樓寒酸。那已經是整整五十年前的情形了。十七歲的初生牛犢岳銳,帶著十二個血氣方剛的小兄弟,正是在那個正殿和塑像前點起的香火,喝下的血灑。「李龍爺在上!哪個貪生怕死,哪個逃跑裝熊,就天雷八瓣,地火燒身!」當年的盟誓迴響到耳邊,岳銳覺出激情涌動,也覺出某種幼稚和好笑的成分。

站在李王廟後臉的山坡上,一座蔚為壯觀的水庫出現在岳銳面前。水庫又一次牽動了岳銳深沉、凝重的情絲。

三面紅旗飄揚的年代。

在閩西山區當過幾年縣委書記,剛剛調回北方擔任地委農村工作部副部長的岳銳,回到蓬城檢查指導工作來了。他的第一個目標,就是這個當時正在興建中的水庫工地。他謝絕了縣委領導同志的盛情,只讓留在村裡、已經長得跟自己分不出高矮來的岳鵬程陪同,徒步登上了面前的這個山坡。

工地很是壯觀,數千民工布滿山間谷底,象徵榮譽和幹勁的各色三角旗四處飄揚。從指揮部的草棚子,到正在隆起的水庫大壩,岳銳這位當年的紅鬍子司令和游擊隊長的眼睛,也不知該向哪個方向搜索了。

「爸,你是找雲嬸吧?」兒子看出了父親的心思。

四二年游擊隊升級,岳說作為正規部隊一位年青的指揮員離開蓬城之後,懷著一腔真情給肖雲嫂來過幾封信。肖雲嫂也回過幾封。但後來戎馬倥傯,軍務政務繁忙,加之他又在南方紮根,一干許多年,與肖雲嫂的聯繫中斷了。這次他重返故園,最重要的任務之一,就是要看望這位給予了他第二次生命,並且從未希求和得到過任何報答的恩人。

「爸,你在這兒找得著雲嬸啊?」兒子笑著,扶著岳銳下到深深的、潮濕的谷底,又穿過人叢,來到一群正用山石壘砌壩基的人面前。

在那裡他看見了肖雲嫂——一個與男民工完全一樣打扮的工地總指揮。

「雲嫂!」他喊,聲音里裹藏著一串顫抖。

她聽到了喚聲,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隨之側轉身,目光有些獃滯地審視著,突然發出一串動人心弦的驚喜的歡叫:「我的老天爺呀!岳銳?這是你嗎?」

「不是我是誰?雲嫂,你再看!」

笑聲停止了,肖雲嫂猛地抓住岳銳的雙臂,端詳著,眶子里撲籟籟滾下兩串銀珠。那同樣的兩串銀珠,也在岳銳的眶子里打著盤旋。

「哎呀呀!看我這是怎麼啦!」肖雲嫂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一抹臉面,拉起岳鵬程的手,說:「走,咱們上去說話!」

在那個搭在半山腰的指揮部里,坐在麥秸茅草鋪起的肖雲嫂的「炕頭」上,岳銳、岳鵬程同肖雲嫂一起,吃了一頓「團圓飯」。那飯是摻了榆樹葉的幾個餅子和幾碗苞米碴子做成的稀飯。岳銳想像不出,這位蓬城家喻戶曉的革命功臣,生活還過得這樣清苦。

「雲嫂,你還是一個人過?」岳銳問。

肖雲嫂失去命根子虎崽之後,岳銳不止一次萌生要終生陪伴和報答她的念頭。

在離開蓬城後寫回的信里,岳銳一再流露出這種願望和期待。在他的印象里,肖雲嫂對自己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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