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秋玲彷彿忽然間變成了一隻畫眉鳥兒。聲音那麼脆亮甜潤,腳步那麼輕盈蹁躚,連穿過兩個夏天的一身紡毛呢接待裙服,也顯得飄飄逸逸,像孔雀張開的彩屏。

上午送走兩撥內賓。一撥是廣東那邊來的,一撥是黑龍江那邊來的。一南一北天涯相隔,語言、心態、詢問和參觀的內容,幾乎沒有一點相同之處。但兩撥人都以滿意和感激的心情離去了。下午一上班來了一撥外賓。據翻譯說,其中有英國人,還有兩個德國人。在河濱公園的八角亭上,秋玲用流利的英語介紹了一番,接著又講了幾句德語。這使外賓興奮不已。尤其兩個德國人,伸出拇指連聲叫著:「遜!

遜!」①「VieIeuDnak!」②讀過北京外語學院,又到國外實習過一段時間的翻譯,也驚奇地詢問秋玲是哪所專科學校畢業的。

回到接待處,錶針指到三點五十分。秋玲打開收錄機,一邊聽著歌兒,一邊對著鏡子梳頭、搽珍珠霜;腳下還不由自主地和著曲調的節奏,輕輕挪著舞步。大桑園的接待員跳舞是必修課,秋玲的舞跳得尤其出色。

「咯……」幾個接待員樂成一團。

秋玲覺得奇怪,「你們笑什麼?」

①德語譯音,「好」的意思。

②德語,「謝謝」。

「笑你呀!秋玲姐,你真成了歌里唱的:『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一朵花;眉毛彎彎眼睛大,眼睛大;紅紅的嘴唇雪白牙,雪白牙;粉紅的小臉,粉紅的小臉賽晚霞——』」

機靈調皮的姑娘們,扯著秋玲的裙子又唱又跳。唱完跳完,又是一層笑浪。秋玲要算是遠東實業總公司僅有的幾位與下屬親密無間的中層幹部呢。

「喲!歌也不讓唱,舞也不讓跳,你們非讓我當老太婆才行啊?」秋玲也笑著,笑得那麼天真。純潔,同一個十八歲的妙齡少女沒有絲毫區別。

秋玲的變化確是引人注目。這種變化是昨晚與岳鵬程再次談過之後出現的。岳鵬程不僅幫助解決了賀子磊戶口遷移的事,而且答應以後兩人以兄妹相待,不再做那種讓人臉紅心跳的事。縛在心靈上的無形的繩索解去了,從辦公樓出來,秋玲覺得自己正像書上寫的,成了一隻出籠的鳥兒,飛上了高闊、遼遠的天空。

與賀子磊建立起特殊關係的這半年裡,秋玲一直被纏繞在一種沉重的、難以言喻的苦惱中。一方面,她擔心自己同岳鵬程的曖昧被賀子磊察覺,影響關係的發展。

她從心裡確實覺得應當對得起賀子磊,並且小心翼翼地中斷了與岳鵬程的接觸。另一方面,她又擔心岳鵬程知道了自己同賀子磊的關係,知道了自己結婚的打算,會暴跳如雷妄加干涉,造成兩人多年友誼的破裂。而從心裡說,無論從個人感情或者從實際利害關係方面考慮,秋玲都決不願意與岳鵬程翻臉成仇。如何處理好這兩個方面的矛盾,做到既與賀子磊美美滿滿結婚,又與岳鵬程繼續保持一種親密友好的關係,幾個月里秋玲費了不知多少心思。那天決心找岳鵬程談開時,她是設想了種種情況和辦法,做好了應付的種種準備的。然而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她的一切目的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全部達到了。從此,籠罩在心靈上的無形的陰影消除了,她盡可以去幸福地生活和工作,盡可以自由舒展地去歌唱和翱翔了!秋玲的喜悅和輕鬆,是的的確確形同一隻飛出樊籠的鳥兒。

因為岳鵬程,秋玲已經失去了一次愛情。那是羸官給予的。在羸官從技工學校回到村裡和當上木器廠廠長的幾年裡,他們經常在一起。她常常可以遇到那個充滿生氣的小夥子投射過來的電火似的目光。那目光時常燒灼得她神思迷離。她喜歡這個小夥子,時常盼望見到他的身影。但她不敢接受那目光的召喚:她大他兩歲,而且與他的父親產生了曖昧。一次,秋玲無意中稱讚了一句前來參觀的一位客人穿的騙幅衫。一個月後,羸官忽然告訴她,他已經為她從廣州買回了一件蝙蝠衫,比她稱讚過的那一件還要漂亮、洒脫上幾分。他約好晚上給她送到接待處來,說要親眼看著她穿上跳一次舞。晚上她去了,他卻失約了。她回到家中時,一件被剪得七零八落的蝙蝠衫出現在院門的扭柄上。她驚詫不已,但也很快猜到了因由。不久羸官與岳鵬程分手了。雖然任誰也沒有透露這方面的信息,秋玲卻明白,那兒子的決絕離去,與自己並非全無關聯。羸官在小桑園干出了功業,兩人絕無往來。偶爾碰面,羸官不是迴避便是傲然睥睨。秋玲也只能低頭匆匆而過,心中卻總要泛起幾多懊惱。

人生難得幾知己。岳鵬程算得上一個知己,但她更需要一個可以相互依偎、共同走完生命航程的知己。她已經失掉了一次機會,決不能再失掉第二次!

一個女人即使浪跡天涯,終了也需得一個歸宿。賀子磊便是秋玲的歸宿。

秋玲急於見到賀子磊,正像一個久別的少婦急於見到自己的丈夫一樣。昨晚從岳鵬程辦公室出來,她直接跑到建築公司。那間「工程師室」門上把著鐵將軍。人們告訴他賀子磊到煙台一號工地了。頭午秋玲從電話里知道賀子磊回來了,正在休息。她不忍心去打擾他,拿定全意下班後再去。送走外賓後,她卻等不下去了。

「有客人來你們接待一下。有人問,就說我馬上回來。」秋玲向那幾個姑娘說。

「秋玲姐,你就儘管走吧!」姑娘們笑嘻嘻地把她驅逐出門。對於秋玲與賀子磊的關係,她們早就心照不宣,等待吃喜糖的那一天了。

秋玲出門先奔賓館,裝作有事似地跟值班員拉了幾句呱,這才當作順路,朝建築公司那邊去。

賀子磊原是大連一個設計院的工程師。畢業於同濟大學,據說在學校時就曾得到過著名土木工程專家李國豪教授的青睞。到設計院一年,他的才華便顯露出來。

他設計的星洲住宅區、黃石會館,在行業評比中連獲「最佳」。黨委書記看中了他,培養他人了黨,提前晉陞為工程師,並把畢業於師範大學、分配到一個研究所工作的「千金」嫁給了他。那「千金」在大學時有過一個情人,被拆散後仍然暗中卿卿我我。一次兩人正在做愛,被賀子磊撞見抓獲。他斷然提出離婚。黨委書記和「千金」為了保全自己的聲譽,搶先行動,反誣賀子磊道德敗壞,與女流氓勾結。僅三天功夫,賀子磊便被逐出了設計院和那座海濱城市。他在村裡推了三年小車,前年岳鵬程聞訊後專程前往,張口月薪三百,把他聘了來。過去建築公司出去,掙的只是個功夫錢力氣錢。賀子磊來後,設計施工一攬子兜過,利潤一下翻了幾番。「請來一個壞分子,變成一個財神爺。哪兒有這種壞分子,你們儘管朝我這兒送!岳鵬程在外邊時常誇口。他當然不會想到,這個變成財神爺的壞分子,後來還會變成他的「情敵」!

秋玲與賀子磊真正相識,是在一次陪同外賓考察時。那是專門研究中國農村建築史的幾位學者。因為專業性太強,只好請賀子磊一起陪同介紹。那幾位學者開始沒有瞧得起這位根子扎在泥土裡的工程師。只談了十幾分鐘,學者們就愕然了。流利的專業性極強的英語,古今中外南北東西鄉村建築的異同演變,以及貫串於這些介紹中的獨到的見解,使學者們誇張地把他稱為「中國未來一代的貝幸銘」。秋玲從那一次才知道,這位沉默寡言的「壞分子財神爺」,是一個遠沒有發揮全部才學的卧龍伏鳳式的人物。

他們交往增多了。先是秋玲跟他學習英語。賀子磊德語和日語也懂得幾句,秋玲也學。但真正彈撥起秋玲心弦的,還是另外一件事。那次因為工作上的事,賀子磊找到秋玲家中。當時彭彪子正倚在牆根的泥土地上,露著又臟又丑的肚皮曬太陽。

秋玲怕丟人,連忙要把彭彪子喊起來。賀子磊卻上前尊敬地叫了聲:「大爺,曬太陽啦!」在秋玲記憶中,見了爹的人只有捂鼻子。斜眼睛、吐口水和扔土坷垃的。

喊聲「彪子叔」「彪子哥」的極少,而且算是極大的情面。叫「大爺」並且問候的,這是開天闢地第一次。這已經使秋玲受了感動。賀子磊講完事情後,又特意過去與彭彪子拉了幾句呱,讓他保重身體,還拿過一塊塑料布讓他墊到身子下邊。「大爺這一輩子也真是不容易。」離去時賀子磊對秋玲說。

這個在賀子磊看來十分自然的情形,在秋玲心田卻播下一顆種子,一顆用敬重和愛戴澆灌的種子。一個晚上,當她聽完了他平靜地講述的那段被開除還鄉的往事時,那顆種子便萌生出了愛情的芽苗。這次是賀子磊感到驚訝,秋玲卻覺得是再順理自然不過的事了。……建築公司是賓館的近鄰,不過幾分鐘工夫,秋玲已經推開那扇「工程師室」的門了。工程師室由里外兩間大屋組成,裡間是兩張單人床,外間擺著幾張特製的斜面設計案。室內很靜,一個腰身頗為高挺的身影正伏案在畫著什麼。

門是虛掩的,秋玲躡步上前,那人絲毫沒有察覺,便被突如其來的兩隻手捂住了眼睛。

賀子磊只一刻便猜出了來人,卻故意胡亂地說出幾個名字。「噢!你個小笨蛋!」

直到那兩隻小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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