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岳建中揣著岳鵬程交給的那封皺皺巴巴的信,好不容易熬過一個夜晚。天剛放亮,便威威武武地來到園藝場的那個並不怎麼作臉的辦公室,叫醒看園的幾個工人,命令火速通知全體人員集合開會。

園藝場在村北一溜平緩的崗子上。名叫園藝場,實際是蘋果園,因為其他果品微乎其微。梨一點,桃子、杏子一點,餘下的便只有蘋果。蘋果也只有常見的紅玉、大小國光、金帥、青紅香蕉,近年新興的品種難得一見。果園不大,總算不過一百幾十畝的樣子。老輩兒傳下的老樹五六十畝,其他多是肖雲嫂當政時,從合作化到「四清」斷斷續續栽起來的。那些年李龍爺沒睜眼,人不興旺果樹也不興旺。打從李龍爺睜了眼、顯了聖,這片果園也才顯出了一點「靈光」。

哎呀!說「一點」靈光可得小心咯!被遠東實業總公司園藝場岳建中場長聽到了,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事兒!「我國藝場是書記的十大台柱子之一!」他會氣壯如牛地告訴你。你不信、不服或者不屑一顧?輕者唾沫星子噴你一臉,毛茸茸的拳頭晃得你二目昏花。鬧不好麻煩了,到治保科胡科長那兒去吧,那兒有特聘的兩名「武術教練」,他們會把你「教練」得心服口服的。

這幾天忙於做下果準備,夜裡也要幹得很晚。一清早幾十名職工就被從被窩裡喊起來,許多人的眼睛還毛毛著,粘滿眵目糊。「肯定是下果提前了,場長要下點精神啦!」人們肚裡猜測著。進到辦公室找個地方坐下,才覺出氣氛有些不對:治保科長鬍強帶著兩名武術教練,坐在顯眼的地方;平時開什麼會也難得到場的場長的親戚朋友們,也坐了一拉溜。看樣幾,不是塌了天陷了地,也是出了駭人聽聞的大事件。

作為岳鵬程的十大「台柱子」也是十大金剛之一的岳建中,倒是笑模笑樣,帶著一種欣賞的目光,望著這些從幾十里或幾百里之外的山村招來的、見到他只有垂手聽命份兒的他的工人們。

他的工人!的的確確、實實在在,這些工人是他的,是他岳建中顧來,並且只能聽命於他岳建中或他指定的某個人指揮的。

他這位場長不同於遠東實業公司的任何一位廠長、經理。他不是岳鵬程任命的,但必須聽命於岳鵬程;遠東實業公司編製序列表上、沒有園藝場這個名稱,但園藝場在遠東實業公司中起著無可替代的作用。

他是「承包場長」,還需從承包說起。

五年前,果園要承包時,岳建中還是個舉步心驚、無足輕重的小卒子。叫行那天,原果園技術員石衡保一下子叫了五十畝。其他人沒有技術,心裡也沒底兒,這個叫五畝,那個叫三畝、二畝,少的也有一畝、半畝的。岳建中原本是邊兒也不敢沾的。碰巧,那天他那個在果樹研究所干過幾天的妹夫來了,硬是鼓動著、逼著他叫了二十畝、這不是要命的事兒嗎?二十畝,一年單是上交村裡的提留就是一百張大團結。他這一輩子蘋果吃了幾個也約摸算的出來,蘋果什麼時候打權子、什麼時候上肥澆水,他是一竅不通!妹夫說:「哥,有我哪。」有你怎麼樣?到時交不上提留,當褲子賣房子還不是我的事兒!岳建中當時悔得很。

那年風調雨順沒蟲沒災,加之各家各戶盡心儘力,秋天,滿坡蘋果來了個破天荒的大豐收。又趕上國家調整果品價格,一斤蘋果頂往年三四斤賣。承包戶們歡天喜地,認定抱上了金元寶。那些沒有承包和承包得少的人家,只恨自己有眼無珠,幹流著兩尺長的口水。岳建中的「悔」自然飛到雲彩中去了。他算了一筆帳:一畝蘋果向少里說,按五千斤算,一斤蘋果向少里說,按兩毛五的價,二十畝蘋果就是十萬斤,兩萬五千塊錢。除去上交一千塊錢提留,除去施肥打葯的花費和應當劈給妹夫的一半收入,他岳建中至少凈賺一千張大團結。一千張大團結,一萬塊錢!這可是從祖爺爺那輩起,把墳瑩地賣了也無法想像的一筆數目啊!摘蘋果賣蘋果那幾天,岳建中覺得腿和胳膊全變成了翅膀和風火輪,隨時都在向天宮裡飛。

最得意、最讓人眼饞的還是石衡保。這個只上了五年學的果樹技術員,好像一夜間成了萬人矚目的電影明星。他把親戚朋友、大人小孩全動員起來,還臨時顧用了一些人幫助下果。遠從幾百、幾千里之外趕來的採購者,爭先恐後向他那片果園地上擠。一輛車走了,丟下一疊票子;一輛車來了,丟下一疊票子還外加上幾條「搖拍」「大中華」。一百幾十畝孤寂了多少年的果園,一時間成了王府井大街和西單商場。

一連幾天岳鵬程沒有露面。那一天,他溜溜達達想起到果園來了。

「書記來啦!」那些承包主人手忙腳亂,也還是笑迎著臉兒。

「你們可是都發了財了啊!」岳鵬程半開玩笑地說,「沒忘了交提留吧?個人發財是好事,可別忘了財是怎麼發的。人不能忘本,忘了本就成了一堆狗屎,是不是,啊?」

他轉了一圈,來到石衡保的地面上。石衡保正同幾個外地來人討價還價,他老婆趕忙把他叫回來,同時挑了幾個個頭最大、熟得最透的金帥,擦了擦送到岳鵬程面前。

岳鵬程並不接,對石衡保說:「衡保,今年撈十萬二十萬沒問題吧?」

石衡保擺擺手說:「哪能啊!今年頭一年,我投的本錢大,加上這麼多人幫忙,能到手三成就算燒高香啦!」

岳鵬程伸出三個指頭:「就算三成,也得這個數吧?媽拉個巴子的,比我這個當書記的強到天上去啦!明年乾脆,咱倆換個個兒算啦!」

石衡保只當岳鵬程戲語;笑笑說:「哪能啊,書記!咱村這幾年還不多虧了你。

就說這果園,沒有你也包不了那麼痛快呀!」

「嗯,你石衡保還算有點良心。」岳鵬程咧咧嘴,問:「提留交了嗎,衡保?」

「交啦,我第一個交的。」

「嗯,好。」岳鵬程在一排排果筐中間隨意串著。打開一筐看看,蓋好;打開一筐看看,蓋好。他好象是忽然想起來似的,說:「哎,衡保,村裡廠子想搞點關係,你能不能支援支援哪?」

石衡保打了個愣怔,說:「支援當然應該支援。不知需要多少?」

「論需要就多了。你是大戶,出五十筐怎麼樣?」

「五十筐……那價錢……」

「自己村裡的事,算多算少是個意思。按五分錢一斤,行了吧?」

石衡保心裡一哆咦。五十筐蘋果三千斤,按他賣的正價兩毛五,是七百五十塊錢;如果五分錢一斤,他一下子要貼進六百塊。等於一畝地白乾了一年,還賠進化肥農藥錢去。

「書記…」

「捨不得是不是」

「不,我是說,我已經交了集體提留,再說那合同……」

石衡保沒有說出的話岳鵬程一字不漏地聽懂了。那是說:那合同是一定五年不變的,是受法律保護的,那上面可並沒有說提留之外,還得賠著錢向村裡再交蘋果呀!

「合同是要遵守哇。」岳鵬程說,「不過特殊情況也得考慮進去。比方蘋果長價怎麼算?很多群眾對沒能承包有意見怎麼辦?當然啦,這些也可以先不考慮。村裡那五十筐我也只是隨便說說。你斟酌斟酌,能支援,明兒晚上給我個話;有困難也就算啦,辦法我還是有的。」

留下幾個意味深長的眼色,岳鵬程溜溜達達回村去了。

石衡保是個犟脾氣人。他不是沒有聽出岳鵬程話里的味兒,只是覺得有蓋了大印、簽了字的合同在自己手裡攥著,岳鵬程就是不高興,也不能把自己怎麼樣。何況那六百塊錢又不是海水潮來的、大風刮來的,他憑什麼就白白賠進去!而對於岳鵬程來說,千兒八百塊錢不過是駱駝身上拔根毛,也許真是隨便說說,轉過眼睛去就忘了的。因此,岳鵬程一走,他一忙活,那「支援」的事兒,也就跑到頭髮梢上去了。

石街保忽視了一個至關緊要的問題:岳鵬程的權威和他與石姓家族的關係。

岳鵬程任支部書記前,石姓家族的幾個頭面人物曾經極力掣肘。岳鵬程當上支部書記後,那幾個頭面人物,一直明裡暗裡與岳鵬程鬥法,試圖取而代之。八○年的那場幾乎置他於死地的災難,便有那幾個人的「功勞」在裡邊。加上在部隊時的那段往事,岳鵬程心目中形成了對石姓家族根深蒂固的憎惡和仇視。雖然隨著岳鵬程地位和權勢的加強,石姓家族的那幾個頭面人物已經不可能對他形成威脅了,這種關係卻依然處在對峙狀態。同樣一句話、一件事,別人說了做了,岳鵬程能夠諒解、包涵;石姓家族中的人說了做了,岳鵬程便要蹦高罵娘,石街保自恃沒有參與家族中的那些事,對岳鵬程不即不離。然而卻恰恰陷進了極為危險敏感的家族矛盾的泥淖之中。

悲劇在於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悲劇還在於,他還觸犯了被岳鵬程視之為至高至聖的一件寶物——岳鵬程的權威。

岳鵬程的話,在另一個原本不相關的人心裡激起了波瀾,那是岳建中。岳鵬程各家走時說的話已經引起他的注意。因為要找石衡保商量運輸的事兒,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