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送走最後一批參觀的人,夜的灰色翅膀已經開始緩緩伸張時,秋玲才向家裡走去。秋日天長,不少人正打著飽嗝朝河濱公園那邊活動,去享受湖泊似的水面上的夕陽和金風的沐浴。河濱公園是大桑園有名的「八景」之一,是岳鵬程文明建村和招引外地遊客的政績之一。秋玲不知多少次陪同客人泛舟河上、或者遊樂、小憩於柳蔭石桌之間。但那是工作。工作之外,她是決沒有福分去領受那種閑雅安謐的樂趣的。

同往常一樣,她推開那扇熟悉的院門時,屋裡院里沒有一個人影。煙囪無煙,鍋內空空,水也只有涼的,盛在安著提柄的井筒里。爹沒有回來,小弟只丟下一個書包和扔得滿地的碎紙片。

她麻利地戴起圍裙,把炕上和屋裡清理一番。拿著一把小鏟進到小園,挖了一把油菜,摘了兩個茄子,又從牆上扯下一個絲瓜。她把菜放到井邊洗凈,切著;打開蜂窩煤爐,把中午剩下的稀飯、饅頭熱上;又點起煤氣爐,坐上炒菜的鐵鍋。

蜂窩爐上冒出「嗞嗞」的熱氣,炒好的油菜盛進盤裡,絲瓜湯也開始散發出特有的好聞的氣味時,院外才傳來小弟和另一個孩子的聲音:「石硼丁兒,撲弄撲弄聲兒,過年變成個小妖精兒!」

「烏龜兒烏龜兒,王人孫兒,趕明兒燒成堆爛泥兒!」

「石硼丁兒,撲弄撲弄聲兒……」

「向暉!」秋玲隔著牆頭喊了一聲。嘴仗停止了,一陣急跑的腳步,一個十一二歲的、看上去有幾分瘦弱的男孩子出現在院門處。他喊一聲:「姐!」奔到井邊,一手壓著提柄,同時把嘴貼到水管上一陣咕咚咕咚的豪飲。

秋玲連忙過去把他拉到一邊,喝斥說:「又喝生水,跟你說過多少遍就是不聽!」

向暉抹抹嘴,只是齜齜牙。

「剛才跟誰罵仗味?」

「誰罵仗嘞?是跟石硼丁兒……」

「誰叫你總跟石硼丁兒在一起的?我沒跟你說過?」秋玲帶出幾分氣。

石硼丁兒是原先果園技術員石衡保的兒子。因為姓石名小朋,長得瘦小勁巴,大號由此而生。石衡保這幾年上躥下跳,成了「告狀專業戶」。據說他把秋玲同岳鵬程綁到一起,也糟踐得不輕。秋玲從心裡不願意讓小弟同這個人的孩子在一起玩。

向暉低著頭,擺弄著手指頭。

「作業完了嗎?」秋玲拍打著他身上的泥土。

「還差一占……」

「小弟,我給你說了多少遍!……」

秋玲想起爐子上的絲瓜湯,跑去打進一個雞蛋。又問:「爹哪兒去啦?怎麼還不回來?」

「聽石硼丁兒說,他去打老鷹啦,打了一隻好大的老鷹。……」

秋玲這才想起,早晨胡強好象因為打老鷹的事找過爹。她本待阻攔,聽說是岳鵬程安排的,是為了接待什麼貴客,才裝了啞巴。可既然老鷹打著了,天到這會兒,飯也不知道回來吃!爹,她這個爹呀!

媽活著時,請人給秋玲算過一次命。說她是「桃花流水向東奔,一生幾得好時辰」。小秋玲好不高興:桃花多俊哪,流水多情啊!媽卻偷著不知落過多少次淚。

媽一輩子就是那麼個命兒。小時候跟朵花兒似的,十四歲時卻被送進姑子庵。直到四十歲才還俗,跟上個痴不痴傻不傻,卻邋遢窩囊得讓活人瞧不上眼的老光棍——彭彪子。秋玲出世,皮膚細白細白,小嘴。小鼻子、小眼睛無不周周正正,俊秀得饞人。長到四五歲時更出脫了。村裡有人認定她不是彭彪子的後人,說:「和尚尼姑哪有一個乾淨的?這小閨女保準是哪個相好的和尚下的種!」秋玲不懂,回家問媽。媽摟著她直哭得差點憋過氣去。秋玲自小嘗盡了遭受白眼和歧視的滋味。夏天分麥子,明明挨著戶頭順序叫,小秋玲見輪到自己家了,把口袋掙開湊到磅秤前,計帳的和過磅的卻故意越過她去。直到領糧的人走凈了,計帳的過磅的要收攤了,這才好象忽然想起似地叫:「哎呀!還落下個彭彪子哪!」於是把剩下的,摻著不少泥土沙子的麥子,一呼隆倒進秋玲的口袋。有時還要捎上一句:「有沙土好哇,彪子吃了那玩藝結實,能下好崽兒!」上學了,秋玲總拿「雙百」。老師表揚她,有的男生和家長竟當著眾人的面,說老師是受了那個下種的和尚的賄賂。……開始,小秋玲總是隨著媽哭。後來,淚哭幹了,她的變得日益懂事的心,也日益變得堅硬起來。她小心地躲避著是非,對於無端飛來的凌辱決不忍受。爹一輩子只好摸魚捉蝦、打狗放鷹,還有捉蛇的本事。幾尺長碗口粗的蛇,伸著疹人的毒芯子,爹只猛地提起尾巴一抖,那傢伙便趴在地上動不得了,任憑爹把皮剝了,拿到中藥鋪賣了換酒喝。秋玲對蛇怕得要死,上山偶爾碰上,叫著爹媽跑,鞋掉了也顧不上撿。一次下學,她和幾個小夥伴到馬雅河邊挖菜。挖到一片窪地時,正碰上一群人在看彭彪子剝蛇。一個沒臉沒皮的小子,用樹枝挑起一條腰椎脫節的活蛇,冷不防丟到秋玲腳下。秋玲嚇得尖聲厲叫,哆嗦不止。但她見那小子樂得前仰後合,陡然生出虎膽,一把抓起那條蛇,硬是纏到那個小子脖子上。事後,她做了整整半年惡夢。但自那以後,村裡大人小孩再也沒有誰敢於欺負她,敢於當著她的面講什麼和尚尼姑的渾話了。

十三歲那年,秋玲以優異成績考進蓬城一中,成為全村有史以來第一個女秀才。

不久,又成了那些自命不凡的男生們集中追逐的對象。但就在這時媽死了。為了弟弟和那個不爭氣的爹,她只得放棄自己的理想和學業,回到村裡。那個半年時間給她寫過三十幾封信的一表人材的團支部書記,只到她家裡來過一趟,便從此不見了影兒。

她成了一個農家婦女,一個既是女兒、姐姐,又是媽媽的農家婦女。那時,她剛過了十五歲生日。

她家裡外邊,什麼臟活累活都干過。夏天割麥子\鋤高粱;秋天收地瓜、打青草。日頭毒,山風辣,別的姑娘媳婦包上頭巾。戴上手套,皮膚還是老粗老黑。秋玲不採取任何措施,日頭和山風只是滋潤著她,使她皮膚越發細潤白皙,身子唰唰地長,苗條而又豐滿。鄰近村裡的大姑娘小媳婦沒有不眼紅的。小夥子更是恨不能眼珠子變成鉤兒,不論走到哪兒都勾在她身上。

岳鵬程是在一個偶然機會領略到姑娘的美麗的。他當支部書記不久,一次從鎮上開會回來。當時剛剛下過一場大雪,太陽一出,漫山遍野銀光晶亮。走到村頭時,岳鵬程見雪地里站著一個姑娘。姑娘穿著一件黑呢子大衣,脖子和頭上裹著一條白色頭巾。一身黑,在雪地里顯得分外醒目;白頭巾又使醒目變得十分和諧高雅;高雅中透出的青春的活力,映著紅潤動人的面龐,使她彷彿全身都罩在一層聖潔的光環里。岳鵬程斷定是城裡來的一位闊小姐,走到跟前正眼沒敢瞅一下。那姑娘卻迎著他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鵬程哥,回來啦?」

那時村裡的支部書記,絕少有人以官銜相稱。長輩、年長的或同輩、同齡的,直呼其名;輩分小年齡小的,則在名字後面適當地綴上哥、叔、怕、爺等尊號。那是一種同志式、宗法式的稱謂,與官場風氣絕無瓜葛。

岳鵬程站住,驚訝地打量著,一時認不出姑娘是誰。

「鵬程哥,我是秋玲,向暉的姐姐,彭……」

岳鵬程這才恍然大悟。秋玲小時候的模樣他是見過的。女大十八變,加上自己在外邊當了幾年兵,回來後又一直在礦山上。如果不是秋玲自我介紹,他怎麼也不能相信這會是彭彪子的女兒,他細細打量,那大衣和圍巾都是很舊的,甚至有幾分寒酸——後來才知道,那是姑娘舅舅留下的舊衣物。但這舊的、寒酸的衣著穿到秋玲身上,竟然也是那樣脫俗和雅緻。

「玲妹,大冷的天,你這是……」

「等俺小弟放學,那條雪溝我怕他過不來。」

岳鵬程只同秋玲聊了幾句,留在腦子裡的印象卻極深。「一朵牡丹花,長在牛糞堆里了!」他心裡很為秋玲惋惜了一番。

幾年後,木器廠招工時岳鵬程與秋玲才有了進一步接觸。那時工廠初建,村裡的姑娘小夥子們把進廠當做一件莫大的榮耀。那天來的人很多,連同看熱鬧的,把木器廠門前的空地擠得滿滿當當。當秋玲怯怯地出現在待招的人群後邊時,一夥自視清高尊貴的小夥子發出一陣鼓噪:「耶!看哪,野和尚種也要進廠子啦!」

「嘻嘻!野和尚種!野和尚種!」

「哎,去問問,木器廠要是給野和尚種開的,咱可是一邊去咯!……」

秋玲是鼓了好一番勇氣才來的。迎面一通冷言冷語使她進退不得,只是用力咬緊嘴唇木然地站著。那情景被岳鵬程看在了眼裡。一種同情和義憤沖涌而起,他撥開負責招工的副書記,走到那伙鼓噪的小夥子面前說:「你們幾個不用在這兒等了,回去給我修大寨田去!」未等那伙被淘汰者說出一字驚訝,他又指著秋玲和另外幾個姑娘小夥子,說:「你你、你……進廠!」

結果出乎意料。被淘汰者目瞪口呆。那幾位被幸運地選中進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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