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暮靄蛇一樣悄然滑下李龍頂,膛過叢林梢頭,跳過蘆葦和田野里寬的、窄的、長的、圓的……各式各樣的葉片,溜進炊煙裊裊的村莊院落,把夜的神奇和詭秘撒到無邊的人世中了。

暮靄祥和,燈光已經燃起夜的眼睛,傍近馬雅河邊的那間被稱作「官邸」的屋子裡,小玉正靜靜等候著。

天色這等時分,這個羸官,還是不見影兒!

這座孤立村外的小屋,本是看場人落腳的地方。四年前的那個春天,成了龍泉飲料廠承包人的「官邸」。翻天覆地四年,「官邸」依然如故。當然,主要由於小玉的努力,屋內脫落的牆壁和觸目可見的蜘蛛網、老鼠洞,已為雪白的牆皮和平整的地面所代替。單人床上的毛巾被剛剛撤下,拆洗得乾乾淨淨的一床薄被,按照軍人的規格方方正正地疊放在靠窗的位置上。被子下邊還增添了一個棉墊和一張小小的狗皮褥子。這裡靠河,潮濕,是肖雲嫂讓小玉把這床又小又舊的狗皮褥子拿來的——新的大的年青人容易鋪出毛病來。床四周的牆上有幾幅書法和山水。在書法和山水之間的最顯眼的位置上,是小玉和羸官的兩幅炭筆畫像。畫像出自一位業餘畫家之手,誇張的手法和黑白鮮明的線條,使小玉顯得既俏皮又靈巧,羸官顯得既呆板又滑稽。

「不好,不好!這個畫畫的太偏心眼!你哪兒那麼俊?我哪兒就成只大狗熊啦?」

拿到畫像時,羸官大聲嚷著。

「本來你就是只大狗熊嘛!北極熊,雪窩裡鑽出來的,又呆。又笨、又傻!動不動,『嗷——』嚇死個人!」小玉搬只椅子,便選了那個位置掛上了。

畫像對面的寫字檯上擺著僅有的一件奢侈品:一隻龍蝦。龍蝦足有一尺長,盔甲如火,紅髯飄忽,好不威武。那是初勝利給老同學的饋贈品。小玉說那正是羸官的形象:野心勃勃,張牙舞爪。羸官視為褒揚,越發珍愛。在這隻龍蝦前,他們一起吃飯。讀書、討論問題,一起度過許多溫存美好的時光。

現在,小玉正坐在龍蝦前,讀著一本(國民經濟管理學)。書的旁邊,桌子邊角處,放著一個封緊的保溫飯盒。大概是飯盒裡滲出的氣味使她受到誘惑,她目光不時跳躍著落到坤表上,繼而又投向暮色愈發濃重的屋外。

她是包好餃子,伺候奶奶吃過,空著肚子送來的。吃飯時間已過,那個野小子還不見回來。回來晚了餃子會涼,新鮮鷹爪蝦肉的餡兒會變得腥氣呢!

小玉是小桑園的職工,但又不能全算小桑園的職工。她有個病卧床榻的奶奶,需要照料。她只能盡自己所能,為提高職工文化水平,為羸官學習新的管理方法、掌握政策動態和各方面信息,做些工作。她多想同別人一樣,貢獻出自己的全部才華的熱情啊!但為了那個既是母親又是父親的慈愛的奶奶,她必須繼續作出必要的犧牲。

佔據她心靈的一向只有兩個人:奶奶和羸官。奶奶已經安頓休息了,羸官呢?

四年前,當她發現羸官把感情投向秋玲時,柔嫩的心像是被老鼠嚙咬著。是岳鵬程的驕橫和小桑園的事業,幫助她把羸官從秋玲身邊奪了過來。如今,兩個人的感情已經融為一體了。

夜的筆墨把天空的顏色塗抹得難以辨認。村裡誰家傳來划拳行令的喧鬧;街心大石條那邊,聽京戲和唱京戲的人們在捧場、起鬨。而遠處,在馬雅河盡頭的大海那邊,海龍王嬉戲的喧騰,也變得側耳可聞了。

羸官呢?也許在陪客人?也許去職工食堂了?……哎呀!事先並沒有告訴他要送餃子來,他怎麼會回來呢!

小玉推開書,把飯盒蓋上一條毛巾。羸官卻突然推門而入。手裡端著半碗豆腐燉肉,還攥著一個啃了半邊的饅頭。

「呀!我的小老太爺,你可真夠難請的啦!」小玉嗔怪地瞪起兩隻秀目,似乎先已送過幾十張請帖,派出過幾十頂大轎。

羸官只是嘿嘿笑著,毫不遲疑地把豆腐和饅頭放到牆邊的一個凳上,揭開毛巾,瞄準了那個保溫飯盒。

「呀!你洗過手沒有?你知道這是什麼就胡亂搶?」

羸官在盆里掛了把手,也不用毛巾,在小玉臉上擦了擦,又抓起她的兩隻小手,把她攬到懷裡,在額頭上親了親,說:「玉兒,這會兒總沒說的了吧?」

「去你個小官子!」小玉似乎生氣地把他推到桌邊的椅上。

「玉兒」和「小官子」,是肖雲嫂對兩人的呢稱。兩人在一起,時不常地便學著肖雲嫂的腔調。

飯盒打開,一股熱氣噴到臉上。羸官敏捷地抓起一個餃子塞進嘴裡,隨之便是歡呼:「鷹爪蝦!新鮮的!哪兒來的?」

蓬城地處海濱,海產品本屬富有。近幾年因為外銷太多,加上冷藏能力增強,群眾要吃點海鮮已經難乎其難了。

「你管哪兒來的!奶奶說今天是好日子,得犒勞犒勞你這個大明星!」

「哎,怪啦!那些人來,奶奶也知道了?」

「你呀,自覺精得要命!你爸回去又蹶又罵,小鱉蓋子一溜串向河這邊跑,那些小書記就差沒吵破天——喲!我當你是忙糊塗了,原來是成心對我和奶奶搞封鎖呀!我看這餃子,你也別……」

一個餃子堵住小玉的嘴。小玉好不費力地咽了下去,眼淚差點也被擠出來。

羸官已經吃了半飽,見小玉吃得慢,便一邊吃一邊眉飛色舞他講起下午的情形。

小玉靜靜地聽。心卻跳躍著,跟隨羸官到了鎮委會議室、軋汁廠工地和果園。邢老和祖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支部書記們的歡躍和吵鬧,都清晰地出現在她的面前。她是個富有想像力的姑娘,羸官的話經過她的大腦,立刻幻化成色彩斑斕的電影畫面。她的驚訝、喜悅、激動、自豪……所有所有的情愫,都一滴不漏地融匯進那些「電影畫面」中了。

「勝利那小子更絕!要成立『西北片諮詢協調中心』,還非鼓動那幫小子們選我當主任不可!」

「那你還不得蹦到房頂上去!」

「想好事!我提的是『二龍戲珠』,他們打的只是「果品一條龍』的譜,我上那個當?」

「建水泥廠他們不幹?」

「說那是長遠目標!眼前顧不得!」

「你怎麼說的?」

「我?我覺得,也是有那麼點兒……」

「哦!原來是你自己先動搖的呀!」小玉訕道。「二龍戲珠」的設想里,是包含了她的許多意願和才思的。

「這不是個動搖不動搖的事兒。」羸官辯解說,「眼下果品一條龍就要上馬……」

「耶!還不承認?果品一條龍眼下不就是栽果樹?忙活十天半月不就過去了?

再說,現今哪個村裡沒剩餘勞力?真要想干,選個地方,請幾個工程師來不就得啦!」

羸官以拳擊掌:「還真是這麼回事嘞!先會兒那幫小子們一叫苦,我怎麼也就……」

自嘲地晃晃腦殼,又思忖地說:「這麼說關鍵還在貸款上。先一會兒勝利一個勁兒嚷嚷,說手裡沒有錢,放屁也不響!」

「這不就顯出你的神通來了?」小玉半是歡欣半是嘲諷地瞟過幾眼,忽然端起飯盒道:「這餃子你還吃不吃了?不吃我可是……」

「餃子不讓吃?」羸官迎著小玉挑釁的目光,突然上前把小玉攔腰抱起,原地打了幾個旋轉,把一腔愛的溫柔和粗暴一齊傾瀉出來。小玉成了一隻溫順的貓兒,咯咯笑著摟住羸官的脖子,沉浸到一種令人心馳神迷的愛的激流中了。……與羸官小玉享受愛河沐浴同時,淑貞正揣著一顆咸苦破碎的心,向「官邸」走來。

晚飯後,徐夏子嬸又找到淑貞,閨女長閨女短地勸導了半天。歸結起來就是一句話:忍了吧!忍?我徐淑貞為他岳鵬程忍的還少嗎?遠的不說,他成了「明星」

這幾年,管過家裡幾件事?問過我和銀屏幾聲冷暖?別人家,吃飯糰團圓圓坐一桌兒,說說笑笑熱熱鬧鬧;我做好了飯,有幾次不是等,等!等到涼了,等到他打著飽嗝或者東倒西歪地回來。別人家,晚上夫妻雙雙熱熱乎乎、歡歡樂樂;我多少次還是等,等!等到過了半夜,有時等到天亮也不見影幾。我忍受了多少孤單、孤零和孤單孤零引起的痛苦,只有牛郎織女知道!人家牛郎織女每年還有個鵲橋相會,雖說隔著一條河,心還是貼在一起的。我淑貞沒有鵲橋相會也罷,盼望的那顆心,竭盡精神維護的那顆心,裝的全是欺騙和背叛!我憑什麼忍?我怎麼能夠忍得下去!

即使為了銀屏和這個七零八落的家,放棄那個打算,我也得讓他得到懲罰吃夠苦頭!

讓他老老實實低頭認罪!讓他規規矩矩,保證以後絕不再與那個騷狐狸精勾勾搭搭眉來眼去!

實現這個目標的唯一辦法就是把事情的真相告訴老爺子,當著老爺子的面兒,逼迫岳鵬程拍一拍自己的良心,寫保證書,簽字劃押。

淑貞拿準主意,幾次要向老爺子屋裡去,幾次又都停住了腳。她不知道該怎樣跟老爺子說,不知道老爺子知道真情後,會不會按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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