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羸官回到小桑園時,太陽還擎在半天空里。他是陪著邢老。祖遠坐著四個輪子回來的。初勝利、張仁那幫夥計,騎著兩個輪子隨在後面。他們被鼓動起來了,也非要來湊湊熱鬧不可。

羸官讓老支部書記吳正山在路口等候後路人馬,自己領著邢老、祖遠等人一路巡視而去。小桑園是個百十戶人家的小村,村後山村前泊,旁邊還有一條馬雅河守著,地理位置可謂不俗。加之近年村政建設、村辦企業搞得好,使村子大變了模樣。

一行人一走進村子,便覺出了一股新型農村的氣息。第一站是飲料廠,從廠房到流水線,詢問一番,讚歎一番,品嘗一番。接著是「家庭金庫」,家家戶戶果樹滿枝頭,葡萄滿牆頭,街面上空遮天蔽日,伸手就是龍眼、玫瑰香、巨峰。邢老品嘗了幾個,說是比大澤山的滋味差不到哪兒去。接著是建設中的軋汁廠,焊槍噴焰,耀人眼目,幾個一百噸的儲存罐正在隆起。最後是越野登山。幾百畝的葡萄,幾百畝的蘋果、梨桃杏,幾百畝的山植園。在青枝綠葉、果實累累的果園中間和周圍,是大片招搖著肥碩成果,等待收穫的各種秋作物。邢老看得容光煥發。在他的記憶里,只有那年訪問西歐時見到的幾個大農場可以相比,而那多是單一的糧食或者果品的種植園。

「有大農業的氣魄!很有點大農業的氣魄!」他兩手叉腰,讓風吹起敞開的衣襟,象一個巡視著勝利後戰場的威武的將軍。

「糧食產量有沒有問題?這可是根本。」

「新開的果園都是河灘地和山崗地。糧食麵積少了一點,大包干之後,產量翻了一番還多。」

邢老滿意地點點頭,目視果園,又問:「攤子這麼大,管理採取的什麼辦法?」

「專業隊承包,個人分工負責。」

「這滿山滿嶺的果樹,澆水可是個大問題喲!」

「李龍山裡有個錦繡川水庫,是五八年大躍進時修的,水渠。揚水站是學大寨留下的。開動起來,山頂上的樹苗也能喝飽。」

「好嘛,大躍進和學大寨也發揮作用了嘛!這叫什麼好味?……」他似乎想不起恰當的詞兒,望著身邊的祖遠。

祖遠:「承前啟後,繼往開來。」

「對,就是這個說法!」

開始下山了,羸官和鎮委書記一前一後護住邢老。邢老小心地挪著腳步,同時繼續發表著感慨:「中國的事情就是這樣,不改革不行,完全割斷歷史也不行。原先把過去說得一朵花,現在又把過去說成豆腐渣,一個小錢不值。形而上學嘛!」

來到山半腰的寬平路邊時,邢老側過身子,注視羸官說:「你跟你爸爸乾的是一件事,路子走的卻是兩條。哎,你是怎麼跑到這小桑園裡來的呀?」

風好像突然間停息了,眾人怕熱似地住了腳步。

「是這樣。」蔡黑子上前幾步,「人家岳鵬程和羸官,在家父子兵,出門雙虎將,是要在這大小桑園,來一場聯村友誼創業大競賽的。」

「哦?」邢老迴轉頭望著眾人,笑道:「我還以為羸官同志是找了個好媳婦,來做倒插門女婿的哩!」

眾人都笑了。羸官也露出一口銀亮的牙齒。不能說刑老猜測的沒有一點道理,也許他真的算是找了一個「好媳婦」來做倒插門「女婿」的呢!

只是為了找這個「好媳婦」和做這個「女婿」,他同那個英雄的爸爸——岳鵬程,曾經有過好一場紛爭和較量。……分歧最初發端於從伊春凱旋之後。一次支委會上,岳鵬程提出準備到鞍鋼跑一趟,搞幾十噸鋼材回來。一為幾個廠子用;二呢,鋼材價格上漲,倒倒手便是一筆好收入。鋼材屬國家計畫物資,統得很死;上級當時又剛剛傳達了打擊嚴重經濟犯罪的指示精神,報紙電台喊得正凶。岳鵬程向外一擺,幾個支委,包括當上廠長的同時補人支部的羸官,都成了啞巴。

「聽拉拉蛄叫就不用種莊稼啦?」岳鵬程跳了起來。

自從村裡發展這兩年,尤其從伊春回來,他在眾人眼裡身價百倍。他提出要辦的事,支委會總是一致通過,從沒有誰提出過異議或有過遲疑。這次要算是十分十分特殊的例外。

「你們聽外邊上喊,渾身就哆嗦了是不是?沒他媽出息!在家裡咱們這麼說,到外邊,堂堂正正發展鄉鎮企業、搞活經濟。神仙他也別想挑出毛病來!」

往常出現冷場,岳鵬程一鼓動,勁兒就嗷嗷往上冒。今天也不靈了。支委們囁嚅著,滿口門牙像是都被人打掉了。

「書記,這個事是不是……」

「書記,你的想法很好,只是……」

岳鵬程把眼睛盯到羸官身上。關鍵時刻羸官總是支持他的意見。只要羸官表態,其他幾位也不怕不打回頭馬。

羸官覺出他的目光,恩忖了思忖抬起頭說:「既然大家有些疑慮,今天是不是就先不要急於定。……」

「媽拉個巴子!這也算是研究工作!」岳鵬程顯然沒有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一踢椅子,提起皮包把門一甩,徑直去了。

第二天,岳鵬程告訴齊修良和另一位供銷員準備跟他再下一趟關東。齊修良找到財務取款,作為支部委員的主管會計,找到羸官詢問怎麼回事。羸官很驚訝,中午回家時問:「爸,上鞍鋼的事定啦?」

「嗯。」岳鵬程淡淡一應,隨手逗起愷撒。

「昨天會上不是沒形成決議嗎?」

「你們都裝啞巴,形成的么個決議?特別是你!我把你弄支部里,你也跟著那幾個廢物打我的橫炮!」

「爸……」

「你別浪費那個唾沫星子。這個事就這樣啦。主管會計已經讓我撤了,由齊修良當。」

岳鵬程起身伸個懶腰,拋出一塊奶糖,引得他撤幾個瀟洒的彈跳。

羸官默然地洗過手,站到岳鵬程面前:「爸,我想跟你談談。」

岳鵬程帶有幾分驚異地膜過幾眼,說:「好哇,要給我上政治課嗎?」

羸官被頂了一個踉蹌,遲疑著要進屋,卻終於站住了:「爸,你想干一番事業,施展施展才能,把咱村搞好,大家都贊成、都佩服。可你也得注意點影響。你是書記,大事自然你拿主意;可你總得聽聽大家的意見。還有,對幹部你批也行幫也行,可你不能說罵就罵、說撤就撤。」

「還有嗎?」

「……人家說你權力越來越大,脾氣越來越凶。」

「到底不愧是我兒子。」岳鵬程不認識似地把羸官通體打量一遍,又略帶不安地在院里打了幾個迴旋,「那依你說,改革不用搞了?事業不用幹了?我裝模作樣當個老好人就行啦?」

「搞改革搞事業,也不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怎麼干就怎麼干。」羸官小聲然而清晰地說。

「好,好!你比你爸強!」岳鵬程淡淡一笑,「那我倒要請教請教,你要是想把一群羊領上山坡,那羊七零八落死活不跟你走,你罵不罵、打不打?你要是坐在我這個位子上,想干件事,這個一槍那個一炮,你能不能隨著他們胡來?」

兒子被問得緘默了一會兒,說:「爸,人跟羊到底是兩碼事兒。再說,就算是你講的那種情況,你也總得講究個……」

岳鵬程一擺手打斷了兒子的話:「既然今天咱爺倆講到這份上,我也告訴你一句明白話:我就是要按照我的意志改造大桑園這塊地面!在大桑園,誰想擋我的道那是做夢!老石家那伙三八蛋沒治得了我,別人……你往後給我精心點,別讓那幫子廢物牽著鼻子走!」

一個月後,幾十噸優質鋼材運回來了。雖然惹得工商稅務部門一陣忙碌,岳鵬程還是辦起了一個鋼窗廠,同時額外撈回一把外快。在一片歌功頌德聲中,岳鵬程一句話,停止了那幾個提過消極性意見的支部委員參加支委會的權利。那幾個支委找到鎮黨委。羸官與岳鵬程吵了幾次,氣憤不過,把事情的原委向小玉述說了一遍。

小玉是肖雲嫂半世里收養的一個孫女,小羸官兩歲。因為在一個學校上過幾年學,加上原先兩家關係就親密,羸官,小玉經常來往,情意頗篤。那天小玉回家晚了些,病在炕上的肖雲嫂問起來,小玉只好把羸官講的情況學了一遍。肖雲嫂一聽,顧不上病,當時逼小玉去把岳鵬程叫了來。問明情況屬實後,從黨的傳統作風到組織原則和紀律,連批評帶教育,把岳鵬程「剋」了好一陣子。岳鵬程被叫來時知道是有人告了狀,為了不惹額外麻煩,問什麼答什麼,批評什麼接受什麼,要求什麼答應什麼。肖雲嫂說了一會兒氣便消了,覺得岳鵬程還是個聽話懂事的人。但岳鵬程第二天一早,就把兩個被懷疑去向肖雲嫂告狀的支部委員找到辦公室痛罵了一頓,並勒令寫出檢查,否則便要開除黨籍、工籍。兩個受了委屈的支部委員找到肖雲嫂訴苦,把肖雲嫂氣得臉色發白,幾乎沒暈過去。羸官得到消息:正想找岳鵬程澄清原委,突然間,那個「縣委工作組」黑網似地扣了下來。

羸官對岳鵬程的許多做法和日益增長的專橫霸道作風,懷有很深的成見和憎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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