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在岳鵬程人生與事業的道路上,有一個值得鐫刻碑碣的時刻——一九八○年冬,一個雪雲厚重、朔風恣肆的日子。

傍晚。衣著齊整、準備外出喝喜酒的岳鵬程忽然接到通知,說縣裡有幾位同志要到大桑園了解點情況,讓他和幾位幹部在家裡等候一下。「准又是來挑刺剝皮的!」

放下電話,岳鵬程只好強忍住喝喜酒的興頭,吩咐讓人準備酒菜待客。

伊春之行的成功,刺激了岳鵬程大展才略的鴻鵝之志。他志在必得,志在必成。

跨渤海,上鞍山,下廣州……事業和權勢成十倍二十倍地膨脹興隆。一時間,大桑園成了蓬城地面上出現的一尊令人膽顫心驚的怪物。在萬目睽睽中,工商、稅務和紀檢、司法部門的一些幹部,更把全副精力傾注到這個怪物身上。他們不時跑來檢查工作,挑刺盤查。挑刺盤查畢,還要熏熏嗓子,品品廚師的手藝,捎帶一點「偶然想起」需要的「小玩藝兒」。對於這些人岳鵬程極其抵觸和頭痛,但也僅僅是抵觸和頭痛而已。

飯菜做好,佳釀備齊,等來的是一輛碾得雪霧飛旋的警車。警車上走下戴著寬邊眼鏡的縣委工作組尹組長和有著公檢法不同身分的工作組成員。尹組長把莫名其妙的幹部們召集起來,宣布了縣委領導同志的指示和決定:對有嚴重經濟犯罪行為的黨支部書記岳鵬程,隔離審查;對羸官等幾位與此案有關聯的人,實行保護性措施;發動幹部群眾迅速查清問題,以嚴懲罪犯,維護社會主義制度和人民民主專政。

不容任何質疑或詢問,岳鵬程被押進大隊部隔壁的廂房。羸官和幾個被點了名的幹部,也被分別送到幾個不同的地方。其他大隊和木器廠的幹部被留下來,責令連夜揭發岳鵬程請客送禮、行賄受賄、偷稅漏稅、投機倒把,以及搞個人家天下和獨立王國的罪行。「早揭發早回家,有罪的免罪,無罪的立功;晚揭發晚回家,有罪的不兔,無罪的沒功;不揭發的別想回家,有罪的嚴懲,無罪的加罪!這就是原則!這次縣委是下了決心的,岳鵬程的性質也是已經確定不移的!誰也不要抱什麼幻想!」尹組長不時旋轉著高度近視的眼珠,不厭其煩地反覆交待著政策。

打擊來得太突然、太沉重了,以致使所有的人都墮入迷霧苦海,連棵救命的小草,一時也無法抓得到手。

當晚,沒有一個幹部獲准離開大隊辦公室。消息是第二天早晨,通過工作組的舌頭,傳遍大桑園的「領士」的。

木器廠的電鋸停止了轉動,已經習慣了噪音的村子,好象一下子停止了呼吸。

不知所措的工人們、村民們蹲在雪地里,蹲在大街兩邊的石階上,相互打探和傳遞著動靜。那些等了一夜的幹部家屬們,擁在已經成了工作組總部的大隊辦公室院內,哭著嚎著,要自己的丈夫,罵自己的丈夫。

因為岳鵬程和羸官經常為了廠子的事晚上不回家,加之昨晚銀屏發燒,忙於找醫生和照料,淑貞是村裡最後一個得到消息的人。她趕到大隊部時,大多數幹部和家屬已經回家去了。工作組的兩個組員聽說她就是主犯的老婆,立即把她「請」進屋裡,要她交代和揭發問題。

「我要見岳鵬程!你們把他關到哪兒去啦?快讓我去!」

「見岳鵬程不難,就在那邊廂房裡。」一個戴著寬邊墨鏡、穿著警服的工作組員,瀟洒地晃著大鬢角,優優雅雅地說,「不過你得好好表現表現,讓咱們哥兒們少熬點眼。……」

淑貞不等他說完,推門便向隔壁廂房去。

「哎?」兩名工作組員連忙追出,扭住淑貞的胳膊:「你要幹什麼?你敢不老老實實的?」

「我要見岳鵬程!我男人!你們管不著!」

淑貞甩開來,推開了通向隔壁的院門。但沒等她跨過門檻,就被猛力地揪了回來。

「好一個潑婦!敢給咱爺們兒來這一套!」戴墨鏡穿警服的組員,熟練地擰過淑貞的胳膊,向地上一揉,又踢過一腳去。

淑貞被摔到地上,又被揪起來。臉上、胳膊上、身上滿是血跡、泥土。

「你們這些不講理的東西!你們憑哪一條王法把岳鵬程關起來?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們算不完的帳!」

淑貞又向廂房去,但又一次被踢倒了。街上等候的群眾聞聲而來,把一座小院擠得水泄不通。有人哭泣有人抹著眼睛。

「要講理?要王法?要算帳?」戴墨鏡的警察,好象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大耍威風的機會,解下銅頭寬邊腰帶,在人們面前晃悠著:「行啊!去講啊!去要哇!

去算啊!可你找得到咱爺們兒頭上?有本事找縣委黃書記去!是黃書記派我們來的,這就是理!就是法!你想算這個帳,就怪不得咱爺們兒啦!」

呼嘯的腰帶落到淑貞身上,又在眾人頭頂飛舞。

淑貞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鼻尖、嘴角、額頭掛著血跡也掛著憤怒。那憤怒在人群里傳播開去,整個院落掀起一重騷動。

匆匆趕來的尹組長,不知是害怕惹起眾怒,還是另有心思,急忙制止住警察,把群眾「勸」出院去,並且讓淑貞整理了一下,親自把她領進隔壁的那個廂房裡。

辦公室院里發生的事,岳鵬程聽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是他懷疑某些地方出了誤會,相信事情很快會弄清楚,因而極力避免事態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會不顧一切後果,把那副墨鏡砸成碎片,再一片不留地扎進那個畜牲的眼眶子里去!」

他摟著撲進屋來的淑貞,察看著她的傷痕,乾澀的眸子里,也禁不住泛起了一重熱潮。

「我的小貞,讓你跟我遭了多少難……我知道我有錯,有些事不該那麼做,不該不聽你和雲嬸的勸。……」

前一段時間,為著木器廠請客送禮和去鞍鋼搞鋼材的事,以及與工商稅務部門發生的幾件矛盾,岳鵬程與幾位支部委員發生了分歧。羸官告訴了淑貞,淑貞勸過岳鵬程,岳鵬程沒聽進耳朵里去。肖雲嫂得知消息後,讓孫女小玉把岳鵬程找去,好不嚴肅地批評了一頓。岳鵬程嘴上認了錯,回來後卻依然故我,並且撤換了去找肖雲嫂的兩名支部委員。

「可我一沒貪污公款,二沒犯那麼大罪。還有你知道,這些年我吃了多少苦,費了多少心,把大桑園翻了幾個個兒。這些都是明擺著的,他們沒有理由把我怎麼樣!」

淑貞用力點著頭。一點不錯!一點不錯!她心裡就是這麼認定的。

她回家做好飯,給羸官送去,把銀屏托給鄰居照看,便又回到那又黑又潮,散發著熏人的霉臭氣味,牆旮旯里時而還有老鼠追逐的廂房裡。

天黢黑,厚重的雪雲包圍了整個天地宇宙。北風象張牙舞爪的狼群,疹人地呼號著,以集團的力量,向小屋發起一次次進攻。門窗被撕爛了,「狼群」帶著助紂為虐的雪花,衝進窗欞門縫,用尖利的牙齒和爪子,撕扯著小小的廂房,和廂房裡的生靈。

淑貞用單薄的軀體緊緊擁抱著丈夫。如果能夠用自己的軀體燃起一盆火,讓丈夫在自己的懷抱里溫暖安然地度過這最後的一個夜晚,她也決然不會有半分猶豫。

的確是最後的。晚飯回家時,她已得到通知,讓她為岳鵬程準備好要帶的衣物,明天一早警車就要帶人走。從尹組長那裡,她看到了兩天前就簽發了的逮捕證。

天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命運為什麼這般不公,一次次地把無情的狼牙棒,落到這位善良的女人身上!

天明了,讓人詛咒的天明啊!

淑貞為丈夫擦去臉上的灰塵,用手指耐心地為他梳平散亂的鬢髮,又從門旁抓一把雪,擦凈自己臉上的血痕,把被揪散的頭髮整理好,把被揉髒的衣服揩凈、撫平,重新穿到身上。她要讓自己的丈夫體體面面地、安安心心地走。她要讓全村的人都知道,她的丈夫是無罪的,她要矢志不移地等待著丈夫歸來。

早晨平靜地過去了。

吃早飯的時候,一陣紛沓的腳步直奔廂房而來。淑貞明白:最後的時刻到了。

然而跨進廂房中來的,既沒有寬邊眼鏡,也沒有銅頭寬邊腰帶,而是一雙雙惶惑的眼睛,和一個個甜蜜而又尷尬的笑容。

「岳鵬程同志,我們是代表縣委來的。你受委屈啦!受委屈啦!……」

縣委辦公室高主任動情地連連擦著眼角。

「鵬程同志,十二分地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的全家!完全是個別人的誣告陷害!

完全是個別人的無法無天!完全是……」

是天體一夜發生了逆轉?還是四時顛倒、嚴冬盛夏突然轉換了位置?

高主任慷慨激昂:「我們縣委昨晚得到消息,馬上召開了常委會。一致決定,立即撤回那個所謂的工作組,讓他們檢查錯誤,聽候處理!……」

原來工作組撤了,要不早晨這樣寧靜!

「縣委認為,大桑園在響應黨中央號召,發展農村經濟改革中成績是顯著的,岳鵬程同志的功勞和貢獻是不容抹煞的!縣委決定:號召全縣廣大幹部和群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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