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他們曾經有過一個夫妻恩愛、父子同心的家,一個足以令人誇耀稱羨的家。

初婚的美妙那般短暫,以至如一陣旋風掠地即過。為了淑貞的康復,為了償還淑貞康復欠下的債務,岳鵬程來到百里之外的玲瓏山礦井。他下到幾十米深的山底洞中,冒著冰冷的滴水和犬牙交錯的危石,憑著強健的體魄和從部隊學到的熟練的爆破掘進技術,成為整個礦山的技術尖子和掙錢最多的臨時工。他被一位副礦長看上了,不久被調上地面,擔任了負責上千人吃飯的食堂管理員。不到半年,食堂面貌大變。岳鵬程又被調到業務處,成了負責計畫和購買各種礦山設備的大員,並且經常隨著副礦長外出洽談業務。副礦長滿意極了,告訴岳鵬程,他手下最缺的就是能幹事的人,上級很快就要撥下指標,他要破格把岳鵬程從臨時工轉為國家幹部。

這消息委實使淑貞幾個晚上沒有睡穩覺。但卻很快冷卻下來——消息不知怎麼傳到鎮上,鎮委書記一聽大桑園還有這樣一個人才,立即派人找到礦上,堅決要把岳鵬程要回村裡當支部書記。聲明說,礦上如不放人,他們就卡戶口、卡黨籍,向主管礦山的上級黨委告狀。

就這樣,岳鵬程又一次失去了端鐵飯碗的機會,又一次回到了村裡。

村裡的情況當時並不美妙。支部書記是肖雲嫂。她是四二年的老黨員,從土改一直擔任支部書記,是有名的老模範。由於年齡和身體的原因,她幾次提出想找個年輕人接替自己。因為早年肖雲嫂與岳銳有過一段非同尋常的經歷,岳鵬程自小就把她當母親待。岳鵬程接班她本應高興,但她總覺著岳鵬程膽子大大,心太野,不夠沉穩;加之村裡最大的石姓家族想抬出自己的人,極力反對——向部隊告岳鵬程狀的正是這夥人——肖雲嫂一直不肯應聲。直到鎮委書記親自帶著岳鵬程到肖雲嫂病榻前向她保證,村裡一切大事都要經她同意,肖雲嫂才讓岳鵬程扶著她,來到大隊辦公室。

大隊辦公室是由土改時的兩間飼養棚改造成的,矮、暗、小卻乾淨嚴整。肖雲嫂在那裡主持了三十幾年村政黨務,使那兩間小屋成了群眾眼中權威和榮譽的聖地。

肖雲嫂指著辦公室牆上掛滿的獎旗獎狀,向岳鵬程講述著那每一面所代表的光榮。未了又讓會計拿出帳本,指著上邊標明的八百元存款,十分嚴肅地說:「程子,這是全村幾百戶老小十多年裡攢下的家業。除了買點筆墨紙張,我沒捨得亂花一分。現今交給你了。你可記著,別看我把你當親兒子待,你要是給我丟了紅旗、踢瞪了這份家業,我可是不依你!」

岳鵬程莊重地接受了肖雲嫂交予的榮譽和家業。學大寨,連奪兩年「紅旗標兵」。

縣委書記為他披紅挂彩、牽馬遊行的那天,淑貞領著羸官、抱著銀屏,擠在縣城擁擠的人群里,落下成串熱淚。然而,要保持「紅旗標兵」,要使土地繼續增產,就得捨得本錢投資。土地海綿化,化肥、過磷酸鈣、硝酸鉸……社員收入只落在紙上,八百元家底也貼了進去。天,這可如何是好哇!

淑貞更焦急的是:買書交學費的時候到了,把兩隻下蛋的雞賣了還沒有湊夠錢;而湊不夠錢,羸官的中等技工專業學校就難以上得下去了!

那一天,淑貞正坐在院里急急火火編著柳條筐子。因為急,柳條幾次折斷,幾次把她的手指刺得鮮血淋漓。岳鵬程下地回來,見家中煙火未動,又見淑貞那副狼狽模樣,不覺動了肝火,說:「看看!這家裡就缺你那幾個工分?」

柳條筐子作為家庭副業,那時是「法定」只能交到隊里換工分的。

淑貞見他這副嘴臉,也沒有好腔調:「工分?工分當得了錢用?羸官的學費你給交?」

岳鵬程一愣,忽然想起地從衣兜里尋找起一份通知。那通知是技工中專幾天前派人送來的,說羸官的學雜費已經逾期,倘若某日以前交納不上,他們便要按規定做退學處理。

事關兒子前途,岳鵬程也把一腦子的「保紅旗」的事丟到一邊,從淑貞手裡接過活兒麻利地幹起來:多編幾個柳條筐,明天一早送到黑市,或許還可以……然而,並沒有等他們忙碌多久,羸官便背著一個可憐巴巴的行李捲兒,出現在二人面前。

「羸官,你這是……」迎著兒子,淑貞一臉呆相。

羸官慘然一笑。

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晚了!

「不行!我找學校講理去!」岳鵬程如同一條獅子,跳了起來。

「你找誰講的么個理去?」撲到兒子身邊、兩眶淚水噗噗下落的淑貞,忽然把尖銳的目光指向岳鵬程,「你整天日只知道搶你的大紅旗,老百姓過的么樣日子你知道不知道?早先日你發誓賭咒讓我過上舒心日子,我過不過上也罷了,可兒子,兒子連個學也上不成啦!你還算個當爸爸的嗎?你還算個男人嗎?……」

淑貞號啕大哭著跑進屋裡去了,岳鵬程像散了架的紙人,一屁股癱在了地上,……幾天幾夜的苦苦思索,幾天幾夜的反覆謀劃,岳鵬程帶領一支「學大寨特別支隊」,悄然地開上了鹽場。一個月下去,一張一萬元的存款單落到岳鵬程手裡。那張存款單很快又變成了一座小小的木工廠。

「咱這小木工廠,單是掙個手工錢,哪輩子也發不起來!要是自己能搞到木頭,那就得啦!」一次吃飯時、岳鵬程發著感慨。

「要搞木頭還不好說,關東山有的是!」羸官有意無意地說。

「吃了燈心草,說話倒輕巧!關東山的木頭是給你準備的?」淑貞訓斥說。

「不是給咱準備的,咱就不興搞點回來?你沒聽喇叭里整天喊:搞活,搞活!」

「搞活也不能有李龍爺的本事,搞到關東山上去!」

「那就得看有沒有孫猴子那兩下子了!」

岳鵬程眨巴兩眼聽他娘倆打嘴仗。聽到高興,一拍大腿對羸官說:「好小子!你真的有種,跟老子下一趟關東山,敢不敢?」

五天後他們啟程了。搭貨車、爬火車、攔拖拉機,外加開動「十一號」快趕慢攆,岳鵬程和羸官幾經輾轉到達伊春。伊春是一座地地道道的邊疆之城、森林之城,參天古木滿山皆是,大小林場一個接一個。岳家父子把眼睛朝四下里一瞭,便覺得心高氣壯起來。可哪想,那些或大或小的林場端的都是國家的飯碗,做的都是官辦的買賣,對兩位來自異鄉異土的農民父子,眼珠兒也不肯正視一下。第一次進到一個林場,人家把蓋著大桑園大隊印章的介紹信「研究」過幾遍,揉一揉朝火爐里一丟就下了逐客令。第二次、第三次,除了重複第一次的過程之外,還招惹了一大堆冷諷熱嘲。那時「開放搞活」還是報紙廣播上的新名詞,林場還是一眼古井死水。

這苦了岳家父子。躲在人家草屋裡熬過一夜,第二天更妙,來到一個林場門兒也不準進。岳鵬程冒著膽子朝里硬闖,幾乎沒有讓人家當做圖謀不軌的「盲流」扣起來。

又餓又冷,父子倆萬般無奈,坐在離林場大門不遠的一片向陽地里啃起淑貞給帶來的鍋餅——那鍋餅也沒有幾個了;眼看著父子倆怕是只有靠討飯返回家園了。

正是中午,下班鈴響過,林場的幹部職工三三兩兩向宿舍區去。岳鵬程看著生氣,羸官心中忽然一動,提著包裹走到林場門前,就地一坐,把包裹里煮好的對蝦在面前一攤一擺,隨之挑出幾個又大又鮮亮的,兩手抓著執著就向嘴裡填。岳鵬程被搞得懵懂了,下班的林場幹部職工卻新奇諒訝得停住了腳步。

「嚯!小夥子,好福氣喲!」一個幹部模樣的人說。

羸官眼不抬嘴不停:「福氣?就這爛對蝦?你們東北人誰稀罕這個。」

「耶!你這是哪兒得的情報?」幹部越發有了興趣。

「這不大門還沒離?我和我爸千里迢迢給你們送對蝦來,你們連門都不讓進!」

羸官朝正向這邊走來的岳鵬程努著嘴。

「哦?」幹部帶著幾分驚訝地打量了岳鵬程幾眼,問:「你真是做這買賣的?」

岳鵬程這時已經看出些門道來了,回答說:「這還假得了?在吉林那邊,人家對我又是酒又是菜,你們這兒可好!」

幹部思量了片刻,又見職工們七嘴八舌,只差沒有流涎水,說:「我要可不是三斤兩斤打發了的。」

岳鵬程說:「三斤兩斤我還得找到你關東山來?明說吧,我看中的也不是錢,是你們的紅松木!」

「這就好說了!」幹部當即喊過一個人,分咐把岳鵬程父子請進了林場小餐廳。

合同一夜就簽下了:大桑園每年「五一」、「十一」、春節給林場發三個車皮魚蝦,林場每年在相應的時間裡,給大桑園發三個車皮原木。雙方均給對方以最低價格,差額一年終了以實物補償。

合同得到了遵守。雖然岳鵬程每年要額外支付相當一個數目的「車皮調撥費」,「木材加工廠」還是變成了「木器製造廠」,並且以超乎人們想像的速度發展和創造著奇蹟。

世事乖戾,好景沒過兩年。一天,岳鵬程正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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