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蓬城縣地處東海之濱。從地圖上看,很像是被海浪擁上灘頭的一片蛤蜊皮。這片蛤蜊皮大致可分為二:東、南方向濱海,地勢平闊,按當地人的說法可以算是一馬平川;西、北兩面,則恰好相反,是峰巒重疊、一眼望不到邊的李龍山區。

李龍山自西向東,綿延幾十公里。在碰到一片海礁之後,忽而轉向,向南又伸展了一段距離。從空中或者遠處看,確有龍蛇盤踞的態勢存在。山峰很多很稠,真正高峻的卻極少。這裡地面與海平面幾乎處在同一條等高線上,海拔五百幾十米的李龍頂,便算是摩星擎月的「珠穆朗瑪峰」了。這裡的村莊地名,絕大多數與「李龍」二字均有緣份。如李龍潭、李龍廟、李龍墳、李龍塘、李龍庄,或者大李龍、小李龍、上李龍、下李龍,山後李龍、山前李龍……等等。

這自然是有緣由的。那緣由就是有關李龍爺的古老而又神奇的傳說。

那是什麼年代自然無可考證了。這裡的一對李姓夫妻,生下一個「神童」:一落地,就能叫出爹媽的名字,就能滿地里奔跑玩耍;不過半月,就能說出許許多多人世間的事理,就能把磨盤大的礁石搬到山頂風口,給以砍柴為生的父親遮擋風寒。

一方鄉親無不把他視作上天賜予人世的「驕子」。

只是那孩子每隔五天吃一次奶,每次都在父親離家之後。而等到父親回家,母親總在悄悄抹淚,任怎麼問也總不見回答一句。

又是吃奶的日子。父親與往常一樣,提著一隻扁擔,揣著一柄利斧上山了。在山上轉了一圈兒,便偷偷地回到家中。從窗榻的碎裂的紙洞里,父親看到了一個駭人的場景:妻子昏厥在炕上,一條相貌醜陋的小龍伏在妻子胸前,貪婪地吮吸著。

小龍好長好大,身子盤滿三間屋樑,一條尾巴還垂在正屋的地上。「原來是這麼一個孽物!留著也是個禍害!」父親在驚駭中湧起一股怒氣。他撞開屋門,掄起利斧,不由分說,照準地上的龍尾便狠力砍下去。

只一下,李龍爺的尾巴被砍斷了。青綠的血如湧泉噴射,染得天昏地暗。從此,李龍爺成了禿尾巴子老李。」

巨痛使禿尾巴子老李忘記了一切。他伸出爪子只一抓一甩,父親就被丟進無邊的大海中去了。等到他止住傷痛,撿起地上的利斧,這才發現被他丟進大海的是自己的父親。他懊悔不已,奔到海邊,伸出奇特的巨爪打撈父親。

一次,巨爪撈起的是海底的泥沙;一次,巨爪撈起的是海底的礁岩;一次,巨爪撈起的是海底的森林……他把這些泥沙、礁岩和森林隨手堆放在岸邊,岸邊便形成了一座諾大的、傲世獨立的山——撈山。

撈山至今屹立在一馬平川的東南海岸。只是後人為了避免觸動禿尾巴子老李心中的那塊傷痛,把「撈」字改成「嶗」,撈山也便成了嶗山。

禿尾巴子老李在海上撈了三天,終於未能撈出父親。母親經過這一驚嚇,不久也離開了人世。他很悲痛,覺得是自己害了生身父母。他在流水清碧、葦葉繁茂的馬雅河畔,埋葬了母親和父親——那是一座沒有死者的假墳,然後漂洋過海下了關東。

那時候關東整個兒是一片荒山野林,只有少得可憐的幾個土人,依靠石刀石斧開荒打獵,勉強延續生命。禿尾巴子老李在一個年邁的土人的地窩子里落下腳。老人家無隔夜之糧,勸他趕快另謀生路。禿尾巴子老李只是不聽。第一天他采來野果。

打來野雞、狗子。第二天他便開始了墾荒。一天下來,老人問他墾了多少,他翻著手掌說不下一百畝。老人哈哈大笑。又一天下來,老人問他墾了多少,他翻著手掌說不下二百畝,老人眯眯著樂。第三天下來,老人又問,回答是不下三百畝。這一次老人不笑不樂了,等他上山時遠遠地隨在後邊。那哪兒是墾荒!飛塵蔽日,山搖地動,數圍古樹連根拔起,荒荊野棘一掃而光,野獐雄獅難以行走的洪荒之地,眨眼間變成了稻穀繁生、金波涌浪的沃土!……禿尾巴子老李在關東數年開墾,把那裡變成了一片豐饒富足的田園。他伐木成舟,從大海的這一邊接去了許許多多無法謀生的鄉親——這便是後來延續千百年的「下關東」的開端;又在黑龍江中度過了幾百年悠閑清淡的日子,終於回到了日夜思念的故鄉的土地。

他在父母長眠的馬雅河畔建起了一座祭奉先祖的廟宇——李王廟。隨後便化作了一道山脈,日日夜夜守護著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生養繁衍的後代子孫……大小桑園便是馬雅河畔十幾個歷史悠久的村莊中的兩個。地處下游,一居河西,一居河東。以河為界,居西的大桑園屬於海濱平川的邊緣:居東的小桑園,則屬於李龍山區的鳳尾。據說舜堯年間的某月某日,一位浪跡江湖的高士從這裡經過。他在馬雅河邊一站,立刻噤聲息口,悄然欲去。在陪隨的老人們的一再懇求下,高士長揖跪地磕了幾個響頭,才俯耳低語,說是馬雅河是李龍爺的一根血脈,大小桑園是李龍爺的兩隻眼睛。李龍爺平素日是在閉目養神,一旦馬雅河畔、李龍山區出現什麼變故事體,他老人家就會睜開眼睛,用靈聖造就世間英物,使災禍化無。福氣升騰。「寶地!寶地!真是一塊風水寶地!」高士三揖九叩,頌聲不絕地離去了。

高土的話不久便得到了應驗。

秦二世元年,陽城僱農陳勝率九百戍卒、在大澤鄉揭竿而起,大半個古中國風起雲馳。當時屬贏政第二十七子治下的蓬城,有一位行伍出身的木匠彭三,在李龍山中嘯聚反民,是為呼應。「張楚」國覆滅後,彭三築壘為城,建起了「大行國」,並自立為皇帝。史書載。「彭王至處,饑民望風潮廷兵將披靡,堅城要地迭下。是以大行國威名四揚,國人皆以為彭王得李龍之神助矣。」彭三皇帝和他的大行國,在李龍山中只存在了兩年,在蓬城(據傳「蓬城」即由「彭王之城」而名)百姓中卻存在了兩千多年。自彭三而後,僅史書有記載可考的,蓬城地面先後出現的五顏六色的大小「皇帝」「國王」,便有二十幾位,幾乎遍布歷朝歷代。至於公卿將相列侯廷尉一類,則無可盡數了。民國初年編修的(縣誌)云:「蓬城風水寶地,世所公推。李龍魂,彭玉骨,潤化風流萬千……年五月初五馬雅河廟會,遠近咸奔,動輒逾萬……拜李龍,拜彭王,道場三日,薰香旬日不散。……」

「李龍爺又顯聖啦!」近幾年,那些經過了世事的老人,時常把這話掛在嘴邊。

毀於六十年代中期那場大風暴的李王廟——不是禿尾巴老李修建的祭祀祖先的李王廟,而是後人修建的祭祀禿尾巴子老李和他的先人的李王廟——作為省級重點文物又重新修建起來。修建時有關單位徵集資助,岳鵬程張嘴就是十萬。李王廟後殿的碑碣上,赫然地刻著岳鵬程和大桑園的名字。如今李王廟的祀事雖然不及史書上記載的那般場面,燒香上供的,求籤問卜的,謝恩報答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委實時常不斷。真的,李龍爺不睜眼不顯聖,馬雅河畔、李龍山區怎麼會忽然間興隆起來?大小桑園,那兩個不顯鼻子不顯眼睛的村子,怎麼會一夜間成為千里百里之外的人們也挑指稱羨的地方呢?

縣城離大桑園八里。這還是許多年前的說法。由於縣城近年裡以驚人的速度四下膨脹,向東的一面,已經幾乎與大桑園攜起手來了。自然,路程並不會因為這種親近而縮短,八里還是八里。從開會的鎮委大院算起,恐怕還要增加一些零頭才行。

好在對於小皇冠說來,八里也罷,再增加多少零頭也罷,都不過是這一腳啟動、那一腳就要制動的事兒。

莊稼還沒有收割。纓子已經黃萎、穗子也已像個孕婦似的玉米地里,秋芸豆、秋黃瓜掛滿支架的菜園邊,奶牛正在倒嚼,豬患正在哼哼呀呀撞著母豬奶頭的飼養場上,許多人正在盡情地享受著野風和陽光的沐浴。那些人多是從幾十幾百里之外的山區招來的。村裡,除了很少幾個只會與土坷垃打交道的人,早就沒有誰肯於接受這種享受了。這些莊稼、菜園、飼養場,在岳鵬程心目中早已成為「被遺忘的角落」。他的土地原本不多,土地能夠榨出的「油水」,在他的「宏觀經濟」中所佔的比例微乎其微。如果不是上邊再三強調糧食生產,他到寧願把這個「被遺忘的角落」變成一個「被遺棄的包袱」。

當然,土地不在被遺棄之列。那是寶貝呀!一分一厘都是他建功立業的基石!

都是他征戰攫取的資本和武器!

他在離一片被推平的玉米地不遠的土路旁下了車。土路下,一台推土機正大聲哼嗤著,把一道碎石壘成的土堰推進一條幹涸的溝渠。在它的後面,兩台挖土機正伸著堅臂利爪,在平整的土地上挖出又深又寬的廠房地基。在挖土機挖出的小土丘的後面,一群披著花頭巾的婦女,正把尚未完全成熟的青苞米摘迸簍子筐子,把秸子裝上拖拉機後斗。小皇冠的到來,使土路下所有人的談笑和嘻鬧戛然而止。一個悄悄的動作,一聲輕輕的咳嗽,一個會心的目光,使所有人都變得工作態度格外認真,勞動效率格外顯著。

岳鵬程走進正在推土挖土的場地,骨架瘦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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