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回歸胎內 第二章

島崎潤一多少明白小雪為什麼不希望他繼續深入撰寫小松原淳的傳記,因為《小松原淳的肖像》進行到最近,內容開始出現小雪豪放不羈的言行舉止。

但換個角度想,這些採訪內容應該包含不少小淳前女友桑野小百合的主觀看法,所以得打點折扣。當時小雪才二十四歲,年輕又貌美,當然不可能毫無男性經驗,只不過這種事在理智上能理解,但對方是與自己有親密關係的人,還是很難想得開。

自從上次和小雪起衝突之後,島崎每兩天就跑一次小雪的公寓,但她門鎖得緊緊的不肯開門見人。她應該在家的,從一樓仰望她家窗戶,有時會看到窗帘微微晃動,小雪應該知道島崎來找她。島崎心想,現在只能等她自己心情平靜下來了。

至於對付地下室那個「異人」,島崎也打算靜觀其變,只要自己沒動作,對方應該也不會出手。再者,島崎白天工作時那傢伙應該不會跑進他的住處亂看亂翻,房門也一直是上鎖的,不必擔心他從背後襲擊。

盂蘭盆節連續假期,八月十四日這一天,島崎仍在小松原公館揮汗工作,不知何時天都黑了。 一方面是因為截稿日期迫近,另一方面由於傳記進入小淳人生紀錄的後半部,小淳失蹤的來龍去脈即將揭曉,島崎迫切地想知道下文,於是不知不覺花了許多時間調查檔案。島崎很想知道小淳和小雪的關係演變;以及小淳為了成為專業作家,後續接受了什麼樣的訓練與考驗。

即使之後的故事發展可能讓島崎不大好受,他仍必須調査下去。

島崎從文字處理機抽出磁碟片,將關係人的聯絡名單收進提包,這時小松原妙子也剛好回到家。已經過七點半了。

「哦,您好認眞呀,還順利嗎?」

妙子穿著涼爽的水珠花樣連身裙,儘管她已年過五十,穿起時髦的衣服卻不會不搭調,應該是因為她的工作型態吧。妙子似乎喝了點酒,心情很不錯,島崎總覺得這一個月來她好像年輕許多,和當初島崎接受委託時的憔悴容顏大不相同,一定有什麼原因讓她變年輕了。

「這個月底,傳記大致的樣貌就會出來了,我想內容您一定會滿意的。」

「是嗎?我很期待呢。」

「交給我您請放心。」

島崎嘴上這麼說,其寳他不大確定妙子會不會滿意。

「島崎先生,您今天有空嗎?方便的話想請您喝杯酒。」妙子難得開口邀他。

「嗯,可是……」

「我好像還不曾和您私底下聊過吧?您每天這麼辛苦,其實我一直在想應該要慰勞一下才是。」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陪您喝一點吧。」

島崎拿著提包跟在妙子身後。不知道妙子今天怎麼會心血來潮請他喝酒,不過島崎撰寫小松原淳的傳記至今,一直沒正式採訪最了解主人翁的妙子,他心想一定要把握這次機會,於是他偷偷按下提包里小型卡式錄音機的錄音鍵。

島崎跟著妙子來到一樓會客室,他初次來到這棟公館也是被帶進這裡。

「您想喝點什麼?威士忌還是……?」妙子打開收藏洋酒的柜子。

「我來一杯威士忌加冰塊好了,麻煩您。」

妙子點點頭,拿出還剩半瓶的格蘭菲迪綠瓶 倒了一杯給島崎。兩人隔著桌子坐了下來,妙子直盯著島崎看。從她面無表情的臉上完全無法窺知她內心的想法,反倒是島崎覺得自己像被脫個精光似地讓人上下打量,渾身不自在。

「寫到哪裡了?」妙子問。

「目前寫到小淳大學休學的階段。」

「已經寫到那裡了?很快嘛。」

妙子很滿意地笑了,接著深深地靠進椅背,將酒杯端到嘴邊。

「我想再次向夫人確認一件事。」

「什麼事呢?」

「目前傳記的內容,對於小淳而言不完全是正面的,不知道夫人是否能接受?」

「不完全是正面?」妙子湊向前,微微睜大她那雙眼皮的眼睛。

「嗯,小淳從出生到失蹤,他的身邊發生了太多事件,但我總覺得那些事件的起因都在小淳,好比幾件命案或是失蹤案件……」

「那些事件都是偶然吧,您不必在意。」

「可是讀者不一定會這麼認為。」

「我說過好幾遍了,這本傳記是非賣品,不必擔心世人的目光,純粹是為我個人的回憶做紀錄,您就放手繼續寫吧。」

「也就是說,這是一本私藏?」

「是啊,只印一本,還會貼上金箔豪華裝訂,我不在乎花多少錢。您看,那兒不是有一張小淳的照片嗎?那是小淳失蹤之後我放上去的,我已經想好要將傳記擺在照片旁呢。」

壁爐上方有一個相框放了小淳年幼時期的照片,那對神經質的眼睛正盯著島崎。

「小淳。」

妙子彷彿和活生生的人說話似地對著照片喊了小淳的名字,隔壁房間突然傳出咯噔一聲,簡直像在回應妙子。

「有人在隔壁嗎?」島崎指著隔壁房間。

「沒人啊,是靜江弄出的聲音吧。您看。」

這時有人敲了門,進來的是宮野靜江,她手上的銀托盤豐盛地擺了三明治、烤牛肉和水果。

「謝謝,今天沒什麼事了,你先下班吧。」

宮野靜江深深一鞠躬便離開會客室,但她離去的腳步聲並非走向隔壁房間而是廚房。

「夫人……」島崎說出他一直很在意的一件事,「我想請教一下,讓司先生失蹤之後,你有沒有任何他的消息呢?」

「沒有,完全沒有。」妙子神情疲憊地搖搖頭,「他一直沒回來。這人也眞是的,到底上哪兒去了呢?」妙子的語氣彷彿在聊別人的事。

島崎望著牆上的書法字問道:

「那是您先生的書法吧,請問那個字是『知』還是『和』呢?」

「應該是『知』吧,因為他的求知慾很強,像《源氏物語》那種古書,他不用査古語辭典就看得懂呢。」

「這樣啊。不過這字體相當特殊呢。」

「他是無師自通的,那是他自己獨樹一格的書法字。」

「相當具有震撼力,彷彿正要從畫框里飛出來似的。」

「我先生如果聽到您的稱讚一定很高興。」

妙子杯里的冰塊融解,發出清涼的聲響。

「您先生是在小淳高三時失蹤的,所以算起來也差不多十年了?」

「是啊,我先生就是從那扇窗出去的。」妙子轉頭望著陽台說道。

「這扇窗嗎?」

會客室的窗戶開得大大的,窗帘宛如活的生物般隨風擺動,現在是盛夏,外頭吹進來的風卻涼颼颼的。

「嗯,這扇窗之所以一直開著就是為了讓他隨時能回來。要是窗子鎖住了,他應該很不方便出入吧。」

「可是門戶開著不是很危險嗎?」

「沒問題的,有次郎在呀。」

這時,狗兒像在應和她似地出聲低吼。

「咦?會不會是他回來了?」妙子起身打開窗帘。

島崎的腦海突然浮現地下室那個「異人」。

「對喔,不可能的,他怎麼可能還活著……」妙子歇斯底里地笑了笑拉上窗帘,島崎不禁全身寒毛直豎。

「那麼,我先失禮了。」島崎拿著提包朝大門走去。

「咦?要回去了嗎?」

身後傳來妙子的聲音。

一過晚上九點,六義園這一帶變得相當安靜,只有偶爾傳出車輛呼嘯而過的聲響,旋即回覆寂靜。

六義園高高的磚牆旁,街燈一盞盞矗立,夜裡有些霧氣,街燈周圍灑下朦朧的光,如果突然拉一個毫不知情的人來這裡對他說這是倫敦的監獄圍牆,他大概也會相信吧。

突如其來的夜霧之中,島崎打著哆嗦快步走向車站,然而不管走多久,六義園的圍牆彷彿永無止境,一路通往黃泉之國……

島崎會覺得冷不完全是因為這場霧,剛才聽到小松原妙子的那席話也有不少影響。

他突然想起十幾年前在這附近發生的連續女童命案,這一帶的樣貌其實沒什麼改變,時光彷彿從那時便暫停了,如果現在黑暗中突然冒出連續殺人魔也不奇怪吧……

「不可能啦。」他自言自語。

背後傳來腳步聲。在這當頭出現這種音效也太妙了吧,如果背後那個人是殺人魔,他一定很懂恐嚇的要領。

島崎回頭張望,能見度只有十公尺左右,再過去只見乳白色霧氣的微粒在街燈下緩緩流動 。

是多心嗎?島崎再次踏出步子,前方突然出現一名男子牽著一隻大型犬,就像《巴斯克維爾的獵犬》一樣。島崎嚇了一跳讓出路,男子慢跑經過他身旁,狗兒則是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味望著前方邊吐氣邊拉著主人往前跑。

慢跑男子消失在霧中,島崎聽到那隻狗發出低吼。

「噓!安靜!」男子制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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