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一日(山本安雄手記)
院子里的樹木光禿禿的,寒意漸濃。我合上《推理月刊》,深深嘆了口氣,望向窗外。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應該正待在東十條的公寓中,眺望著窗外光禿禿的櫻花樹,今年卻完全不同。如今我正躺在白慘慘的病房裡,透過小小的窗子望著冷清的荒川河堤。
儘管環境迥異,我的創作慾望卻絲毫沒有減弱。病房裡配的小桌上堆著整整五百頁稿紙,我一隻手握著鋼筆,隨時準備寫小說。
小說的名字我已經想好了,情節也有了大致輪廓。
《幻影女郎》——這名字不錯吧?威廉·艾里什曾經寫過一部同名懸疑小說,我當然知道這部古典作品的存在,我也將主題同樣設定為描繪大城市男女的孤獨,以及由此引發的犯罪。
殺死城戶明和立花廣美,又企圖對我下手的永島一郎已被逮捕,我再也不用為性命擔憂。距離明年八月三十一日的截稿日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更幸運的是,被永島打成的重傷正在順利恢複中,現在我完全可以全心全意地進行寫作。
小說的內容是白鳥翔的《幻影女郎》。我嘩嘩地又翻了一遍這本我已看過無數遍、被摸得臟污不堪的小說,其實書的內容早已諳熟於心,不用看也寫得出來。
我不經意地瞥了一眼病房門口,有兩個男人正從微開的門縫間看著我。算了,那些傢伙,不值得跟他們計較。
那麼,現在開始動筆吧……
四疊半大的細長病房十分狹窄,男子坐在摺疊椅上,專心致志地寫著稿子。透過裝著鐵欄杆的小窗子,可以看到荒川的河床。
兩個男人透過門縫看著這幕情景,身穿白袍、年紀較大的人沖同伴使了個眼色,關上了門。
「山本安雄一直是這個樣子嗎?」
頭髮斑自的男人問。
「是的。他每天都像剛才那樣專心寫稿。」
兩人離開重病房,走進旁邊大樓一樓的院長室,在沙發上相對落座。身穿白袍的院長理了理夾雜著銀絲的大背頭,從茶几上的雪茄盒裡取出一根煙。
「可以抽根煙嗎?」
「您隨意。」
另外一位是巢鴨警署的荒井警部補。他從舊西裝口袋裡掏出一條皺巴巴的手帕,擦去額上的汗珠。
院長悠然地吐出煙圈,開始娓娓道來。
「這個病例非常有趣。我看過山本安雄寫的日記,確實很有意思。」
「我也看過。」
「在不了解背景情況的人看來,一定會覺得日記僅僅是生動描繪了一個滿懷希望的年輕人歷經挫折、辛苦寫出的稿件被盜,為此逐漸陷入瘋狂的過程,對吧?」
「是啊,我就是這麼想的。」
「但事實並非如此,如果仔細閱讀就會發現,實際情況非常複雜。」
「非常複雜?」
「說複雜可能不是很貼切……」
「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實際上山本並不是逐漸陷入瘋狂,而是一開始就瘋了。」
「什麼?」
「抱著這種想法去讀日記,就會看出山本的瘋狂遠沒有表面上的那麼簡單。」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這樣說好了,山本安雄內心存在著瘋狂和正常這兩種人格。」
「也就是雙重人格?」
「可以這麼說吧。瘋狂人格和正常人格之間原本維持著平衡,但正常的人格也漸漸變得瘋狂,這個過程從日記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來。」
荒井警部補對院長的解釋似懂非懂,他皺起眉頭,盡最大的努力去理解。院長繼續往下說。
「讓我們從頭整理一下事情經過。山本安雄是個立志當推理小說作家的青年,他醉心於艾里什的《幻影女郎》,希望有朝一日能寫出超越這部作品的小說。於是不知不覺中,他給自己正在構思的小說也取了《幻影女郎》這個標題。」
「這時白鳥翔登場了?」
「沒錯。正巧白鳥翔寫的同名小說《幻影女郎》獲得了第二十屆推理月刊新人獎。在《推理月刊》上第一次看到這個消息時,山本因為獲獎作品搶用了自己想到的標題而備受打擊,但這時他正常的一面還佔著上風,雖然很震驚,但還是接受了這個事實。然而這件事一直留在他的內心深處,可以說,成了他潛意識裡的陰影。」
「嗯……」
「有件值得玩味的事可以證明這一點。山本的書櫃里,有之前幾年出版的所有《(推理月刊》,但有趣的是,從白鳥獲獎的那一期開始就沒有了。我想應該是看到別人寫的《幻影女郎》獲獎深受打擊,從而喪失了購買《推理月刊》的慾望吧。緊隨其後的四月一日,山本的正常人格又看到去年第二十屆推理月刊新人獎的投稿須知,於是決定應徵新一屆,也就是第二十一屆新人獎。這個時間段內山本的複雜心理實在很值得玩味。」
「原來如此,這個決定似乎成了日後事件的伏筆。只要受到一點刺激,山本的瘋狂就有可能立刻爆發。」
「您說得沒錯。」院長點了點頭,「看到第二十屆評審結果的幾個月後,山本為了創作應徵第二十一屆推理月刊新人獎的作品而日夜苦惱、焦躁萬分。他構思中的小說,還只是定下了《幻影女郎》這個名字而已。就在這個時候,他在書店看到了剛剛出版的白鳥翔的《幻影女郎》。所謂靈光乍現,指的就是這件事。山本買了一本《幻影女郎》,讀後發現精彩絕倫,於是他內心瘋狂的一面就把白鳥翔的《幻影女郎》認定為自己的作品,原樣照抄到稿紙上。這就是真相。」
「這樣啊,實際上是山本安雄剽竊了白鳥翔的《幻影女郎》。因為只是原文照抄,寫作速度當然快得出奇了。」
「是的。短短十四天就寫出四百二十頁的長篇,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如果是抄寫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院長將煙灰彈落進煙灰缸,視線在荒井背後牆上懸掛的油畫框上游弋。
「就這樣,山本完成了稿子,並拿給朋友城戶明看。城戶並不知道白鳥翔這位新秀作家,自然相信山本送來的《幻影女郎》是他自己的作品。可是後來城戶把好心錄入的《幻影女郎》列印稿忘在了電車行李架上,事情就此複雜起來了。」
「那份稿件被恰好同車廂的永島一郎撿到了,對吧?」
「沒錯。撿到稿子的永島一郎同樣不認識白鳥翔,這再次成為事情的關鍵。如果永島平常喜歡看小說,可能這次的案件就根本不會發生。不過只獲得過一次新人獎的作家,一般來說知名度也不會很高。實際上我也沒聽說過白鳥翔這個名字。」
「我完全贊同。永島一郎在新宿不知勾搭上哪個女孩子,那女孩兒捉弄永島,攛掇他取白鳥翔這個筆名,於是他真的用了白鳥翔這個名字。白鳥翔的《幻影女郎》特別受女性讀者歡迎,那個女孩兒很可能知道白鳥,存心拿永島開玩笑。」警部補笑著說。
院長重重地點了點頭。
「您說得不錯。永島一郎發現撿到的《幻影女郎》稿子十分精彩,當下起意殺掉作者,將稿件據為己有。真是簡單直接的想法啊。永島誤以為丟失文稿的城戶明是作者,便將他殺死。但他很快察覺自己殺錯了人,轉而向山本安雄下手。」
「可是最後永島並沒能殺掉山本。照抄白鳥翔的山本和撿到稿子的永島寄出內容相同的《幻影女郎》,應徵第二十一屆新人獎。」
「是的。」
「《推理月刊》編輯部想必吃驚不小吧。竟然同時收到兩篇與去年的獲獎作品一模一樣的稿件,而且其中一篇筆名也叫白鳥翔。」
「他們應該以為是惡作劇。」院長笑了,「山本安雄因為被永島襲擊而身負重傷,住了一段時間醫院後回老家療養。身體復原返回東京的路上,他在《周刊》的專欄上看到對推理月刊新人獎獲獎作家白鳥翔的採訪。回到東十條公寓的他馬上查閱書櫃里去年的《推理月刊》,認定自己拿去投稿的作品被白鳥翔剽竊了。」
「……」
「其實一月十五日山本回到東京那天,《推理月刊》公布當年新人獎評審結果的那期還沒有上市。三月號的發售日期是一月二十二日。山本看到的《推理月刊》是去年的三月號,上面刊登的是第二十屆的評審結果,獲獎作品當然是白鳥翔的《幻影女郎》。」
「原來如此,太厲害了!」
警部補失聲驚嘆,院長不以為意地繼續講解。
「讀了第二十屆新人獎的評審經過,山本認定就是從城戶手中奪走稿子的人拿了大獎,以『白鳥翔』這個筆名一舉成名。他當然怒不可遏,向白鳥復仇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可是另外還有永島一郎這個人存在,事態愈發複雜化。」
「是啊。第二十一屆新人獎初審結果公布後,永島一郎發現自己的作品落選,受到很大打擊。隨後他又在書店裡看到白鳥翔的《幻影女郎》,驚覺內容競和自己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