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盜作的進行 盜作的徵稿

(山本安雄手記)

四月一日

櫻花已經開了,終於有了春的氣息。我合上《推理月刊》,深深地嘆了口氣,望向窗外。

五個月,是的,距離推理月刊新人獎的截稿期限只有五個月了。現在我住在東京郊外的一幢老舊公寓里,位於二樓的四疊半大小的房間又窄又臟。而我就坐在一張小小的摺疊式書桌前,桌上放著幾支剛剛削尖的鉛筆和才拆開封的橡皮擦,五百頁稿紙堆得整整齊齊。

從立志當推理小說作家到現在,轉眼已是五年。當初從二流私立大學畢業後,我先就職於一家只有八名員工的小出版社,因為上下班時間毫無規律,工作條件又很差,幹了五年後我終於不厭其煩,最終辭了職。此後我便一直靠打零工勉強度日,而支撐我堅持到現在的,就是贏得推理月刊新人獎這個遠大目標。

小說的名字我已經想好了。

《幻影女郎》——這名字不錯吧?威廉·艾里什 曾寫過一部著名的同名懸疑小說,我當然知道這部古典作品的存在,主題也同樣設定為描繪大城市男女的孤獨感,以及由此引發的犯罪。

辭職那年,我以《幻影女郎》為題,一口氣寫出一部四百五十頁的懸疑小說,然後投稿到推理月刊新人獎,用的名字就是本名山本安雄。

這部小說以新宿一條偏僻的酒吧街為背景,描寫被冤枉為殺人犯的男子的愛情遭遇以及追查真兇之路。我自認為是一部相當得意的作品,結果卻連初選都沒通過。後來我反省,覺得落選的原因可能是處女作寫得過於用力,另外與艾里什的同名作品太過相似。兩部小說不僅名字相同,題材也相近,評審委員在抉擇時難免會有顧慮,加上文筆尚顯青澀,也是一大不利因素。

如此自我解釋了一番後,我便虛心接受了落選的結果。畢竟我還年輕,來日方長,今後還有大把機會,這段時間就先磨鍊好文筆,為將來做準備吧。

於是,這五年來,我廣泛閱讀東西方推理小說名作,反覆研究寫作和布局技巧。雖然日子過得很艱苦,但我自信實力已突飛猛進。

潛心鑽研名家作品的同時,我又把推理月刊新人獎過去二十年的獲獎作品全部買來,仔細揣摩評選傾向,並研究對策。也不是說作品只要拚命迎合獎項的風格就好,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參考評選傾向總是有利的,至於評審委員的喜好,當然也要心裡有數。

目前該獎的評選傾向和對策我都已基本了解,接下來就等題材構思成熟了。

這次作品的標題我決定仍用《幻影女郎》。但我要吸取以前落選的慘痛教訓,不落艾里什的窠臼,寫出以獲獎為目標的精巧作品。

在短短的徵稿期限內,不可能創作出名留青史的傑作。雖然這未必是我本意,但應徵推理月刊新人獎,還是精巧綿密、中規中矩的作品較有勝算。這是我用了五年歸納總結出來的結論。

今年我可謂萬事俱備,自覺把握十足。

這樣想著,我一早便端坐在書桌前構思小說。可透過敞開的窗戶望著房東後院的櫻花,竟完全沒有靈感。加上天氣暖洋洋的,只覺得一個勁兒地犯困。

明明已經一切準備就緒,隨時都可以開始,可我就是遲遲寫不出來。空無一字的雪白稿紙映著陽光,明晃晃的耀人眼睛。

「這樣不行,要打起精神來!現在不是才剛剛開始構思情節嗎?不用太心急。」

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激勵自己。

我努力鼓起幹勁,在第一頁稿紙上寫下「幻影女郎」四個大字。嗯,這不是挺好的嘛。一旦動起筆來,心情就從容了許多,果然先寫出來看看是對的。接著我在左下方以稍小的字體寫下本名「山本安雄」。我不打算用什麼筆名,與其浪費時間想筆名,還不如用來尋找靈感呢。本名「山本安雄」雖然樸素,但念起來朗朗上口,我很喜歡。

接下來是住址和年齡。

「平和庄 二零一號室」——一幢有三十餘年樓齡的老舊公寓,房間只有四疊半大。可想而知不會有獨立的浴室,只能用公共盥洗室。現如今這麼寒酸的地方,連學生都不願意住。不過只要拿下新人獎,我就能告別這間髒兮兮的小屋了。明年的這個時候,我想必已經在都心的公寓大廈過著優雅的寫作生活了吧。

「三十三歲」——正是新人出道的理想年齡。我已有一定的社會閱歷,對人性也了解得相當透徹。若說弱點,就是男女關係了。我身高只有一米六五,個子矮小,長得也抱歉,向來和桃花無緣。不過只要一舉成名,就算一直不受女性垂青的我,也會有人主動送上門來吧。到那時我要每晚都去銀座泡吧,每天和不同的女孩子玩樂。目前我還沒有結婚的打算。

現在該寫簡歷了。雖然沒有值得驕傲的過去,但只要得了獎,人生就會增添新的光輝的一頁,足以將悲慘的過往一筆勾銷,讓那些向來瞧不起我的人刮目相看。

我在腦海中完美地勾勒出一年後的幸福未來藍圖。暖風溫柔地吹拂我的臉頰,好不愜意。

我的心情一片大好,翻過第一頁稿紙,來到第二頁。我同樣先在第一行寫下標題「幻影女郎」,再寫下「第一章」。

接下來——

問題在於怎樣開頭。小說的開局必須富有魅力,要從第一頁起就攫住讀者的目光。有什麼好的思路呢?

我以手支頤,微微向右歪著頭,眼角餘光看到一隻黑貓蜷成一團,正在房東家的院牆上睡午覺。真悠閑啊,眼前的一切都讓人神思慵倦。

不經意地想起,今天正好是愚人節。

四月七日

房東家後院的櫻花已開到七成。我的房間恰好和櫻花樹枝在同一高度,正是賞花的黃金位置。這株櫻花樹約有五十年樹齡,花開得如雲似霞,牆外的行人無不讚歎著抬頭仰望。我打開一罐啤酒,仰頭灌進喉嚨,啤酒的口感很是清爽,喝得我全身通透暢快。

這是一間四疊半大小的小屋,月租兩萬三千日元。居住條件十分惡劣,夏天烈日炎炎宛如熱帶地獄,冬天又寒風呼嘯不啻南極大陸,只有櫻花盛開時風景如畫、美不勝收。我一直沒有離開這裡,原因之一就是有這株櫻花樹的存在。

櫻花的開放預告著嚴冬落幕、陽春到來,在這樣的季節著手創作小說,再好不過了。為了五個月後的截稿期限而奮鬥,我感到無比充實。

沉浸在愉悅的微醺中,我低頭望向稿紙。第一頁上依然未著一字,如果是一周前,我肯定會焦躁不安,但今天不同了。昨天我剛剛制訂了到八月三十一日為止這五個月的寫作計畫。

按照計畫,四月是整理構思的準備階段,五月開始動筆寫作,七月底前完成初稿,八月修改潤色,力求達到盡善盡美。照此算來,寫作時間有整整三個月、九十天。每天寫上五頁,輕輕鬆鬆就可以寫出四百頁稿紙。若說完不成,那是絕不可能的。

就這樣,我開始放鬆心情,漫無邊際地自由思考。借著酒意,我覺得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下個月的今天,《幻影女郎》應該已經寫完三十頁了吧。

四月二十七日

櫻花樹長出花蕾,慢慢吐蕊,繼而紛紛凋落,長出綠葉。從早春到初夏的季節變遷,在櫻花樹上看得清清楚楚。欣賞著這百看不厭的自然美景,四月不知不覺便到了尾聲。

現在櫻花樹上已覆滿青翠的嫩葉。

我坐在書桌前構思《幻影女郎》,但因為一直醉心於觀賞窗外的風景,小說的結構依然如霧裡看花,全不分明。

不過沒關係,還有四天才到五月。就在這四天里敲定故事大綱,五月一日應該就可以著手寫作了。人就是這樣,總要被逼到極限才能爆發出能量。我本就是個慢熱的人,剛開始時總是磨磨蹭蹭,一旦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候,才會鉚足力氣奮勇衝刺。

四月二十九日

媽媽從老家福島打來電話。

「安雄,黃金周 你回來嗎?」

聽到熟悉的家鄉口音,我不禁心頭一熱。我家共有三個孩子,我是老小,媽媽三十七歲時才生下我,因此一直把我當心肝寶貝。在她眼裡,我永遠都是個小孩子。

「呃……今年恐怕回不了。」

「為什麼?」

「我在寫小說。」

「你還在寫那玩意兒啊?」

「是啊,不過今年不一樣了,我一定會寫出個名堂來的。」

「老是寫這種無聊的東西……回來吧,你爸也怪想你的。」

我很了解媽媽的打算。我一回家,她就會給我安排相親。姐姐已經出嫁,哥哥也已自立門戶,能夠繼承家業的就只有我了。媽媽想必很擔心,光靠爸爸一個人還能撐上幾年,如果沒有固定職業的我回來繼承家業,那就再圓滿不過了。所以她總是苦口婆心地勸我,寫小說不是什麼正經行當,有出息的男子漢不應該幹這一行。

話是這麼說沒錯……

「可是媽媽,我今年是背水一戰,一定會有好結果的。你就體諒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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