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禁者 第一章 昏暗的房間

(山本安雄)

陰沉昏暗的房間。

空氣渾濁凝滯。隱隱有一股老鼠的臊味,還有發霉的味道。如果長時間地待在這種地方生活,估計連身體內都會長滿黴菌的孢子,從內部開始漸漸腐爛了吧。

我躺在單薄的被子里。室內的空氣,雖然寒意凜冽,被子卻帶著潮濕的溫熱。散發出一股霉味的、硬邦邦的枕頭,被隨手扔在一邊,我緩緩站起身來。

是夢嗎?……

似乎做了一個身處某個遙遠孤島的、奇怪的噩夢。我被關在狹窄的牢房裡,受盡了折磨和凌辱。好不容易從那裡逃出來,正準備沿著梯子,從天花板上爬下去的時候,腳底卻踩空了。

就是這樣的一個夢。

腰和後背都受了重創。突然襲來的劇痛,瞬間擊垮了我,後背和腰部的痛,使我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去。

緩緩直起身來的時候,我用手摸了摸後背,電流一般的刺痛,瞬間貫穿了整個脊背。我環顧四周,發出一聲呻吟。

看來摔落確有其事。似乎有點輕微的意識障礙,我這是在……?

「這裡是哪裡啊?……」

我凝神聆聽,只能夠隱隱約約地,聽到機械運作時,發出有節律的聲音。但並沒有海浪聲,也沒有海鷗的鳴叫,以及海鳴……

傳來車子引擎的聲響,房間整體微微晃動。天花板上響起咚咚的腳步聲。

對了,這裡是我的公寓。位於東京近郊東十條的,髒亂公寓樓里的一個房間。

我回來了,我回來了啊!……

我打算開燈,伸手探向燈繩,手卻摸了個空。為了不觸到後背的傷,我緩緩站起身來。剛要邁開步履,左腳就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這個意外,使我失去了平衡,身子向前摔去。

「不,不對!……」

這不是我的房間。我的聲音,像是從麥克風裡,傳出來的似的,在屋裡轟然迴響。這裡雖然與我的房間,布局很像,卻是另外一個房間。

我趕忙伸手摸向左腳,頓時愕然。左腳的腳踝骨上,居然套著冰冷的鋼圈。

啊……是腳鐐嗎?……我開始思考,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裡是東京,不是日本海上的孤島。我到底在哪裡呢?我拚命克制住情緒,不讓自己陷入恐慌。若在這裡氣餒,就正中囚禁我的人的下懷了。

這裡雖然不是我的房間,卻讓我感到異常熟悉。

天花板上有腳步聲傳來,這裡應該是一樓吧。

還是說……

再度傳來海浪的聲音,還有海鳥的喧鬧。這……這是怎麼回事?這裡是海邊嗎?……不是幻聽,我確確實實地聽見了海的聲響。

彷彿自己所處的世界,被顛倒錯亂了一般,我的心情異常複雜。好暗。有光就好了。趁囚禁我的人還沒有回來,我得趕緊想一想,如何從這裡逃出去。

我伸手摸了摸腳上的鐐銬,順著鋼圈,探向連著腳鐐上的鎖鏈……

我摸到了一條鐵柱般粗壯結實的鋼製鎖。冰冷的觸感,連同監禁者的惡意,一起襲來。我全身泛起一層雞皮疙瘩。

「混蛋。快放我出去!……」

再這樣下去的話,我一定會有危險的。我拚命克制住自己,卻反而愈加焦躁。黑暗使不安愈演愈烈。我難以自制,用力把地板躲得咚咚響,希望有人能夠注意到我的困境。

「喂,救我……救命啊!……」

然而,高聲呼救也罷,用力發出響動也罷,一切都是徒勞無功。身邊的黑暗,愈發濃重,凝滯的沉默捲土重來。

空虛。隨著空虛的膨脹,全身的疼痛,也開始折磨著我。我無力地癱坐在地板上,隨即失去了意識。

膀胱的鼓脹感,使我再次恢複了意識。幾近極限的尿意,不管我情不情願,硬逼迫著我睜開眼睛。生理欲求戰勝了身體疼痛。

要掙脫捕獸夾子一般,緊緊咬住左腳的腳鐐,幾乎是不可能的。我也做不到為了移動,而砍下左腳這種事。懷著悲慘的心情,我試著拽了拽鎖頭。

腳鐐居然動了。

我摸了摸,發現另一邊腳鐐的鎖圈上,連著一根鎖鏈,似乎可以憑藉這條鎖鏈移動。我趴在地板上,挪動身子,直到被擋住,再也無法前進。

我站起身順著摸索,發現是一扇門。如果這個房間,跟我的房間布局一樣,都是一室一廳的話,那麼推開這扇門,應該就是廁所。

這種窘迫的移動方式,簡直太費勁了,我試著掙了掙鎖鏈。但鏈條比我想像的還要結實,不可能直接用手扯斷。

鎖鏈的長度,剛好容我鑽進廁所。或許是監禁者考慮到人的生理欲求,在我昏迷的時候,弄好了這些機關吧。

我用手摸索電燈開關,卻怎麼也找不到。只好摸黑爬進廁所。鎖鏈的盡頭,連在洗臉台下面的排水管上。

雖然姿勢難看,但總算排出了小便。解決了生理需求之後,我終於能夠凝神思量,自己現在所處的苦境了。

這裡果然與我家在同一幢公寓樓,只不過房間不同。我開始思考,為什麼會這樣。腰部與脊背的疼痛,絲毫不停歇地一次又一次折磨著我,不過,當我漸漸適應了疼痛後,便也不覺得那般難熬了。

打開自來水管,我直接用嘴對著水龍頭,一通狂飲。雖然那是帶著漂白粉味道的生水,但是,對於此時的我來說,卻像從髙山上,湧出的泉水一般甘甜。

終於活過來了!……我彷彿在鬼門關繞了一圈,又活過來了。

我回到之前躺著的地方,趴在單薄的被子上。光明,哪怕只有一絲微光,也能夠幫助我看清楚房內的狀況,思考逃脫的方法。

記憶里最後的片斷是……

頭痛欲裂。

對了,記得那個時候,我正把剛剛寫好的《黑暗的教室》的小說手稿塞進信封。和往常一樣,心中翻騰著一種混合了完稿之後的滿足感,和長時間工作的乏力感的獨特感受。這種感覺,只有寫小說的人,才能夠體會得到。

隨後,我溜溜達達地返回東十條,帶著解放了的松馳,去了常去的「紅燈籠」酒吧喝酒。或許是因為最近一段時間,我都滴酒未沾,身體完全處於無菌狀態,導致酒精徑直滲進了我的大腦神經深處。

沒錯,直到那家店打烊,老闆趕我出門為止,我都在得意忘形地,痛飲不止。彷彿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般,沉醉在美酒里。回家的路上,我放聲高歌。

心情大好。我想起《倒錯的輪舞》 應徵時候的事情。那時我面對重重困難,對自己的作家前途,抱著深深的不安。現在想起來,真是感慨萬千。後來,每年我都有新作問世,雖說沒有哪本大賣,但也在業界,獲得了一定的地位。

我胡思亂想著,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不,不是快步,而是邁著蹣跚搖晃的步子,努力往家裡走去。

以前住的「平和庄」已被拆掉,蹤跡全無。我搬到了名為「日升雅苑」的公寓。203號室是我的房間。

我曾用《倒錯的輪舞》,去應徵江戶川亂步獎,但是,卻很遺憾地落選了。於是我去某個地方,進行了一次「傷心之旅」。雖然不想再度回憶起那個地方,但對於我來說,那次也算是「旅行」了。鄉下的父母很擔心,便為我租了新的公寓。直到我回來,他們都住在203號室。

我回來之後,父母就回鄉下老家去了。

我總是讓父母擔心。就算是為了報答二位老人,我也得抓緊時間,努力創作。誰也不能保證,父母能一直陪著自己,趁著父母還在人世,我要趕緊出人頭地,好好孝敬孝敬他們。

我尋思著這些不著邊際的事情,拐進了通往公寓的小巷。這是一條十分僻靜的小巷,簡直像通往異次元的入口一般。

日升雅苑……

一樓和二樓,各有三個房間,這是一幢一共只有六個房間的小公寓樓。我跟鄰居們全無來往,獨來獨往地在自已的房間里,過著從早到晚,埋頭創作的生活。

我也從來沒有跟哪位鄰居聊過天,唯一說過話的人,是住在103號室的、名叫田宮龍之介的男人。田宮是公寓管理員,一個性格乖戾的老人。老人還管理著附近的幾幢公寓,不過他唯一做過的,類似管理員的工作,就只有收房租而已。我的房租,都是通過銀行轉賬交的,所以,基本上沒怎麼跟他打過照面。我倒常常希望,他最起碼能打掃一下公用的走廊。

進入小巷,會先經過一幢二層木造民宅。這幢舊宅,就像是戰前建造的,周圍的氣氛,也被它影響得一片陰沉。裡面住著名叫大澤芳男 的中年男人,他自稱是翻譯家,常常能夠看到他坐在二樓窗前的書桌邊,手支下巴的身影。我正因為不想和大澤芳男打照面,才總是關著窗戶。

雖然已經醉意酩酊,但我還模模糊糊地記得,自己瞥了一眼手錶。差五分凌晨一點。大澤家二樓的房間還亮著燈。窗戶大開著,大澤芳男正在喝酒。

瞥了一眼大澤,我步履蹣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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