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永別了,朋友 第二章

(仁科良作)

尋人啟事

現尋找二十年前,在G縣松井町町立青葉丘初中,擔任國文教師的仁科良作老師。四月十日,將召開七四屆畢業生的同學會,但是,至今仍然不知道班主任老師的下落。如有知情者,請速與秋葉拓臁聯繫(電話:〇三三XXXXXXX),屆時將有薄禮作為酬謝。

我正獨自坐在起居室,一邊喝著咖啡,一邊閑看報紙,無意中在這份四月七日(周四)的晚報上,讀到了自己的名宇。

一般情況下,我很少閱讀晚報的信息專版,那上面滿滿當當地,刊登著博物館展覽的預告、領取贈品的廣告……之類的等等,看起來內容極其豐富。而實際上,我總覺得除了那些閑人、和投稿狂人之外,大概根本沒有人會看這一版。尤其對我這種,需要每日為了生計奔波的人來說,這個舨面就更沒有什麼用處了。

「尋人啟事」這個專欄,常常登載一些身穿軍裝的男人的照片,我通常會用特快列車一般的速度,把這部分迅速地打掃一遍,然後翻到下一頁,但是那天我手裡,正雉著咖啡杯,所以,翻頁的速度受到了影晌。

一張不怎麼清晰的照片,突然映入了我的眼帘。似乎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裡看見過。我好奇地盯著那張照片,想要看個明白,照片的背景,好像是一棟學校里的教學樓,一個男人側身站在樓前。那個男人一副沉思的表情,似乎並未察覺,自己被拍下來了。

這個人挺像我的啊,我這麼想著。而當目光落在文字說明上的時候,我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來。我揉揉眼睛,把那幾行字反覆讀了好幾遍。

仁科良作老師!……

叫仁科良作這個名字的人應該不多,全國和我同名同姓的,最多不過兩、三個吧。這裡要找的人是我,就是我啊。

而且,上面還出現了「青葉丘初中」和「秋葉拓磨」的名字,所以,說的除了我以外,不可能是別人。

「七四屆畢業生?」

這個數字讓我一陣心悸。這並非出於感動。噩夢……不,其實是更可怕的東西,被這個數字喚醒了——一個個恐怖的片斷,瞬間交織在了一起……

天哪!……混蛋!……

一想起曾經的那段經歷,我就噁心得想要嘔吐,在那個班級擔任班主任這件事,是我生命中的重大轉折。我在那所學校,只待了短短半年,而那裡發生的種種事件,卻把我的人生,攪和得天翻地覆、支離破碎。

當我終於開始新的生活,努力想要忘記過去,把那些噩夢般的回憶,全部塵封起來之時,這則尋人啟事——藏在報紙角落的寥寥數行文字——又讓我想起了一切。

我全身都在發抖,不,應該說是震撼。我搖搖頭,想要拋開這些可怕的回憶。如果這樣做真的有效,我一定會伏在地上,虔誠地感激神明的。

我搖頭搖到頭暈目眩,然而與我的意志相反,記憶卻越發鮮明起來。

那張照片攝於學校花壇前,不過,我並不記得拍過這張照片。雖然是一張黑白照片,但我一看到那個花壇,記憶就變得一片通紅,彷彿被鮮血浸染過一樣。

非洲菊、曼珠沙華、血……血紅的映像,一個一個地在我的腦海中閃現,我一陣乾嘔。

「老公,你怎麼了?」背後突然傳來妻子的聲音,我嚇得差點跳起來,趕緊合上報紙,轉過頭。

妻子提溜著超市的塑料袋,一臉詫異地盯著我。

「你這是怎麼了?……臉色好蒼白啊。」

「沒……沒事,就是喝咖啡時,不小心嗆到了。」

我故意誇張地咳嗽了幾聲,用手擦了擦嘴角。然後把報紙疊成小塊,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曾經那樣嬌嫩純真的妻子,一過三十五歲,就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變成了一個中年婦女。身材胖大了一圏,臉上皺紋橫生。生孩子之前那個嬌美的小姑娘哪裡去了!如果妻子把自身的變化,全都要歸咎於我的話,我也無話可說。

身為丈夫的我工資很低,所以,妻子從五年前開始,在超市打工掙錢。兒子今年考上了私立大學,現在正是最需要花錢的時期。而妻子從來沒有抱怨過,這反而讓我更加難受,要是她埋怨我兩句,我心裡會好過一點兒。

「今天會做你喜歡的燉牛肉哦!……」妻子突然這樣對我說。

「嗯!……」我只是簡單地應了一聲。其實,我並不喜歡燉菜,是妻子一廂情願地認為我喜歡,喜歡燉菜的倒不如說是她自己吧。

我們住的地方,是一棟三十年前建成的木製簡易住房,在琦玉縣浦和市西郊。武藏野線建成之前,這裡離火車站很遠,離汽車站也有一段距離,是一處陸地上的孤島。不過,最近這邊住宅小區逐漸興起,交通也便利了許多,由於這一片土地,是填埋沼澤以後所形成的,因此地價偏低。但近來價格也上漲了好幾倍。

透過綠色籬笆的間隙,可以看到武藏野線的高架橋。即使門窗緊閉,也能聽到支線上、車來車往的聲音。由於空氣質量越來越糟糕,罹患哮喘的兒子在東京租了房子,靠打工掙取房租和生活費。我曾經問他,東京的空氣應該更糟吧,可他說住在東京,就很少犯哮喘了。對兒子來說,哮喘也許主要是精神方面的原因引起的。過去這附近都是沼澤地,濕氣很重,確實對身心都有不好的影響。

在自己的房間,我把胳膊撐在桌上,用手支著頭,把這則「尋人啟事」又匆匆看了一遍。

秋葉拓磨這小子為什麼要找我呢?……我中途放棄班主任的工作,不管他們了,他為什麼還要打聽我的消息呢?為什麼還特意登報尋找我,這個不負責任的老師呢?……

我的思緒,不由自主地又回到了那一天,回到那不堪回首的過去……

二十年前,十月里的那一天,我和學生告別之後,神清氣爽地離開了學校,在青葉站我見到了高倉千春,並和她一起上了火車。車窗外,青葉丘初中黑沉沉的教學樓,幽靈般地浮現在暮靄之中。

那天,我們是原來打算私奔的。

雖然放棄了原有的工作,但我們都相信,未來一定是光明的。只要兩個人在一起,無論在哪裡,都會得到幸福。

當我們一邊說笑著,一邊把目光投向青葉丘初中的教學樓時,我突然發現櫻花樹下面,立著一尊地藏……不,那不是地藏,是一個學生站在那裡,目送著我們遠去,然後,頃刻之間,災難就毫無征降臨了,車窗外的風景突然傾斜。

一開始,我以為是學校塌掉了,但立刻意識到不對,是我們乘坐的火車傾斜了。我突然看到高倉千春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面容,下一秒,隨著劇烈的撞擊,車廂翻了,車內一片漆黑,乘客們一片「畜生!……混蛋!……」的尖叫聲、呻吟聲此起彼伏。

火車是向我們座位這邊翻倒的。我被夾在座位之間,左膝周圍傳來陣陣劇痛,有生以來,我從未經歷過這樣的痛楚,我憑直覺判斷,應該是骨頭斷了。

「千春,你沒事吧?」我咬緊牙關,呼喚著高倉千春。

「我沒事!……」她回答說。

也許是得知她安然無恙,讓我放下心來,我的意識就像退潮一樣,倏地飄遠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一睜開眼睛,我就看到了一臉擔憂的高倉千春。

「啊,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高倉千春的臉上洋溢著喜悅。據她說,我從出事那天起昏迷了整整兩天,我的左腿粉碎性骨折,需要三個月才能痊癒。

「沒事的,雖然大夫說,以後這條腿會留下後遺症,但是,不會影響日常生活的。」

保住性命,就是萬幸了吧!……

「混蛋!……辭職當日,就遇到這種突如其來的意外,這是神明降下的懲罰嗎?」我苦笑著說道。

據說在那場事故中無人死亡,重傷者除了我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人,輕傷者有好幾個,火車脫軌,卻只造成這樣的後果,真是近乎奇蹟了。

「有人說那列火車脫軌,是因為鐵軌上被人放了石頭所導致!……」

「石頭?……」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對,有人把石頭放在鐵軌上,所以才會翻車。那時,火車正好拐彎嘛。總之就是各種惡劣條件,都集中到一起來了。」

「抓到犯人了嗎?」

「不知道,聽說警察還到我們學校去問話了,結果也沒查出什麼來。」

「你去學校了?」

「我還沒交辭職書呢,而且你現在這樣,咱們暫時也私奔不了呀。」

「真是不好意思。」我低頭向她道歉。

「沒事,你只要安心靜養就行了!……」高倉千春撫摸著我的頭髮,微笑著說,「早知道有這種事,你也晚一天辭職就好了,真是不走運啊。」

「是啊!……」我說道。

其實,我的心裡已經隱約知道,那是誰幹的了,就是那個傢伙!那個站在櫻花樹下的「地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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