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

但是當他在出征的路上,他的市政公會或是大學評議會上的敵人,是怕他怕得要命的。

在那些日子,克利斯圖·達斯·帕爾是圓滑的政治家,而拉真德拉爾·密特拉是勇敢的戰士。

為亞洲學會的書刊和研究的目的,他必須僱用一些梵文先生來替他做一些機械的工作。

我記得這件事給那些妒忌他的人和小心眼的誹謗者一個機會,說這些工作都是梵文先生做的,而拉真德拉爾欺詐地竊取了一切榮譽。甚至在今天,我們還常發現這些工具將成就的一大部分攫為己有,而把使用工具的人,看做一個只當裝飾品的傀儡。如果一管可憐的筆是有心的話,它一定會悲嘆不平,因為它弄得一身墨污,而作者得到了一切光榮!

奇怪的是,這位傑出的人物,竟然直到死後也沒有得到他的國人的常識。理由之一,也許是因為全國都在追悼死在他後面不久的微德雅薩迦,沒有心思再去注意其他逝者。還有一個理由是,他的主要貢獻是在孟加拉文學的範圍之外,他沒能進入人民的心中。

我們的蘇達街的集會,以後就自動地遷到西海岸的卡爾瓦爾去。卡爾瓦爾是卡納拉區的首府,在孟買省的南部。它是梵文文學裡的馬來亞山的地域,產小豆蔻蔓和檀香樹。我的二哥那時候在那裡做法官。

這個群山環繞的小海港,偏僻到沒有一點海口的意味。它的新月形的海岸對無邊的大海伸開雙臂,像一個渴望者的形象,竭力想把無限擁抱起來。這片廣大的沙岸,邊上鑲著一線木麻黃樹林的花邊,沙岸的一端被卡拉納迪河所沖斷,這條河經過兩旁排列的重山的峽谷,從這裡流入大海。

我記得,在一個月夜,我們在一隻小船內溯河而上。我們在希瓦吉①的一處古山堡下停住,上了岸,走進一個農家的打掃得極其清潔的院子里。月光閃爍在外面的圍牆頂上,我①希瓦吉(1630—1680),馬拉塔聯邦的盟主,曾統治印度西海岸全部馬拉塔地帶。

——譯者們坐在那裡把帶來的東西吃光了。回來的時候,我們讓小舟順流而下。夜色籠罩著凝立的群山和樹林,在這條小卡拉納迪河靜靜的流水上,灑滿了月光的魅力。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到達河口,因此,我們不從海上回去,下得船來從沙岸上步行回家。這時夜已深了,海不揚波,連那木麻黃樹的永遠哀愁的微語也靜下去了。樹影不動地掛在廣漠的沙岸邊上,地平線上一圈灰藍的山在天空下恬靜地睡著。

穿過這無邊燦白的深沉的寂靜,我們幾個人一語不發地和自己的影子一同走著。我們到家的時候,我的睡眠消失在更深的境界之中。我在這夜寫的那首詩,就是和那遙遠的海岸的夜晚糾結在一起的。若是把和它纏繞在①一起的記憶分開,我不知道它將如何感染讀者。這一疑問使我沒有將它收在莫希塔先生出版的我的詩集里。我相信,它在我的回憶錄里出現,不會被認為是不妥的。

讓大地放開我,讓它從它的塵土的障礙中將我釋放。

哦星星,請你們遠遠地看著我,雖然你們陶醉在月光中,讓地平線在我四圍張著翅膀,靜靜的。

不要有歌聲、語聲、音響、觸摸;不要睡眠,也不要蘇醒,①以下由馮金辛補譯。

讓大地放開我,讓它從它的塵土的障礙中將我釋放。

只有月光,出神似的,照著天空,照著我。

世界,我覺得,像一隻載著無數香客的船,消失在遙遠的藍天里。

它的水手的歌聲在空中越來越弱,這時,我自己逐漸縮小,小到一個圓點,沉到無盡的夜的懷裡。

有必要在這兒說明,僅僅因為在感情滿溢時寫了點什麼,它不一定非好不可。毋寧說,那時吐露的是充沛的感情。作家完全擺脫自己所表達的感情是不可能的,同樣,詩人與自己表達的感情過分密切,也不可能產生最真實的詩。回憶是能最好地塗抹出真實的詩歌色彩的畫筆。親近對感情有過分強迫的味道,而想像除非能擺脫它的影響,不可能有充分的自由。

不僅詩是這樣,一切藝術無不如此,藝術家的心靈必須有某種程度的超脫,我們必須容許人的內心的「創造者」能完全自我控制。如果題材壓倒了創造,結果無非是事件的複製,不是藝術家的心靈對它的反映。

我在卡爾瓦爾寫了《自然的報復》,這是一出歌劇。主角是一個修道士,他力爭以割斷一切欲與愛的桎梏而戰勝「本性」,從而達到真正的深徹的自知。但一個小姑娘把他同無限的交往中召回塵世,讓他落入人類愛的枷鎖。修道士回來後認識到偉大存在於渺小之中,無限在有形的界限內,而靈魂的永久自由則寓於愛之中。只是在愛之光中,一切有限才溶入無限。

卡爾瓦爾的海灘無疑是能使我們了解自然美並非幻想的海市蜃樓而是反映無限之歡樂的合適場所,因而能引我們入迷。在宇宙於它的定律的魅力中表示自己的地方,我們若對它的無限有所忽略,那是並不奇怪的;但人的心在最不足道的事物的美中同廣大無垠直接接觸的處所,難道還有爭論的餘地?

本性通過心之路把修道士引到在有限上加冕的無限面前。在《自然的報復》中,一邊是滿足於自製的平庸事物此外一無所知的遊子和村民,另一邊是忙於丟棄一切和自己到他在想像中虛構的無限里去的修道士。當愛在這兩者中間架起一座飛橋時,隱士與家長相遇,有限的表面上的平庸與無限的看似空虛同時消失了。

除了形式稍稍不同外,這是我自身經歷的故事,也是迷人的光的故事,這光射進我遁世隱退的深穴,使我更圓滿地重與本性一體。《自然的報復》可以看作我以後的全部文學作品的序曲;或者更確切地說,這是我所有作品都詳述的一個主題——在有限之內獲得無限的喜悅。

從卡爾瓦爾回來時,我在船上為《自然的報復》寫了幾首歌。我坐在船面上唱著寫著第一首歌時,心裡充滿了極大的喜悅:

大媽,把你的寶寶①交給我們吧,我們要帶他到牧場上去。

太陽升起了,花蕾開放了,牧童們前往牧場;他們不會有陽光、鮮花,他們在牧場上的遊戲也將索然無味。在這一切之中,他們要他們的克里希納和他們在一起。他們要看見大神細心打扮的可愛的形象;他們這樣一早出來,就是為了要在森林、田野、山巒、溪谷中,和他一起快樂地遊戲,而不是遠遠地景仰他,也不是要看他莊嚴的法相。他們的裝備非常非常少。一件樸素的黃衫,一個野花紮成的花環,就是他們所要的全部裝飾。因為歡樂全部統治的地方,拚命地,或在鋪張的儀式下尋求它,都意味著失去它。

我從卡爾瓦爾回來不久,就結婚了。那時我二十二歲。

《畫與歌》是一本詩集的名字,其中大部分的詩都是這段時期寫的。

那時我們住在下環路一棟有花園的房子里。南連一個大布斯蒂②。我常坐在窗子附近觀望這個人口稠密的居留地。我喜歡看他們如何工作、遊戲、休息以及他們種種尷尬的情況。

對我來說,這一切就像一篇生動的故事。①②僕人、工匠等的居住區。區內簡陋的小屋鱗次櫛比,有小徑通馬路。——譯者指印度教大神毗濕奴化身的克里希納。——譯者那時我具有一種豐富的視覺想像力。我把一幅幅單獨的畫面用我想像的光輝和心靈的歡樂團團圍起來;而且,每一幅畫也被它本身的哀婉動人塗上各種色彩。像這樣單獨地區分開每幅畫,其樂趣同把它畫出來一樣,兩者都是渴望的產物,渴望用心靈視雙目之所見,用眼睛看心靈之所想。

如果我是個用畫筆的畫家,無疑我會努力把我的心靈十分活躍的那個時期的幻象和創造永遠記錄下來。但畫筆不是我能使喚的工具。我有的只是字句和韻律,而且我也沒有學會用它們寫出力作,顏料常越出界限。可是,就像第一次用畫箱的年輕人那樣,我整天用我新生青春的色彩繽紛的幻想來塗抹。如果現在用我二十二歲時的眼光來看這些畫,即使畫面粗糙,色調模糊,仍能看出它們的一些特色。

我說過,開始我文學生涯的第一本書在我寫完《晨歌》時結束。同樣的主題這時用不同的表現形式繼續著。我深信,這本書開始的許多頁是沒有價值的。在安排新的開端的進程中,像多餘的序言似的,許多東西得好好考慮。如果它們是樹葉的話,它們就會及時地飄落。不幸的是,書頁不再需要的時候,卻仍然牢牢地粘在一起。這些詩的特徵是,即使對細小的事物也密切注意。《畫與歌》抓住一切機會表現它們的重要性,用來自內心的感情描繪它們。

或者,更確切地說,還不是這樣,當心弦與天地萬物協調的時候,宇宙的歌聲時時刻刻都能喚起它的共振。正因為這樂聲發自內心,因此,在作家眼裡,沒有什麼東西是細小不足道的了。我眼睛所看到的任何東西都能在我的心裡找到響應。正如孩子一樣,他們能夠玩沙子,玩石頭,玩貝殼,或玩他們能到手的任何東西(因為他們心裡有遊戲的精神),當我們心裡充滿青春的歌聲時候,我們也能知道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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