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

我不能說我在倫敦從來沒有受過騙,但是平心而論,卻沒有什麼非記住不可的事。在我心中慢慢地成長的,主要的倒是,只有可信任的人才會有信任人的信念。我是一個無名的異鄉人,可以大膽地逃避付款,但是從來沒有一個倫敦的店主不信任我。

我在英吉利的整段寄寓時期中,我參與到一出滑稽劇裡面,而我必須從頭到尾把它演完。我偶然認識一個高級英印官員的寡婦。她居然給我取個小名叫「茹比」①。她有一個印度朋友用英文寫了一篇哀悼的詩來紀念她的丈夫。不必去細敲這詩的優點和詞句的切合。我的運氣不好,偏偏碰上這位作者指出這首悼詩應當用貝哈格調來唱。因此這寡婦有一天請求我用這調子唱給她聽。那時我真是一個傻孩子,勉強地順從了。不幸的是那時候除了我之外,沒有人能聽出貝哈格調和那可笑的詩句合在一起,是多麼殘酷地滑稽。這個寡婦在聽到印度人對她丈夫的哀悼用本國的歌調唱出來的時候,她似乎深深地感動了。我認為這件事就此了結了,但是並沒①「茹比」是英文「紅玉」的拼音,本是女孩的名字,作者名字的愛稱應該是「拉比」。——譯者有了結。

在各種交際集會中我常常碰到這個寡婦,在宴會之後,我們走進客廳和女客們聚在一起的時候,她總請我唱這首貝哈格調的悼詩。每一個想聽印度音樂的奇特例子的人,也就和她一起懇求。這時從她的口袋裡這首印好的倒霉的樂章就掏出來了,我的耳朵就又紅又叫了起來。最後以低垂的腦袋和顫抖的聲音,我就必須開始——但是我極其尖銳地意識到這屋子裡,再沒有人比我對於這表演更為傷心的了。唱完了,在吃吃的偷笑聲中,他們一齊說:

「多謝你!」「多有意思啊!」這時雖是冬天,我卻汗流遍體。誰能在我生的時辰或是在他死的時辰,預言到這個高貴的英印官員之死,對於我是多大的打擊啊!

此後有一段時期,我住在司各特博士家裡,在直屬學院聽課,和這個寡婦就失掉了聯繫。她住在倫敦郊區一個較遠的地方,雖然我常得到她的邀請信,由於我對於這首悼詩的恐怖,使我不敢接受她的邀請。最後我得到她的一封敦促的電報。收到電報的時候,我正準備到學院里去,這時我在倫敦的日子快要終結了。我認為在行前應當再見她一面,就答應了她的請求。

我沒有回家,從學院一直就到車站。那天天氣壞極了,冷得要命,雪霧交加。我要去的車站是這條線的終點。我心裡很坦然,認為不必要去詢問到達的時間。

所有的停車站台都在右邊,我舒服地坐在右邊的角落座位上讀著一本書。那時外面已經很黑了,什麼也看不見。乘客一個一個都到站下車了。我們到達了又離開了終點的前一站。

以後火車又停了,但是看不到一個人,沒有燈光也沒有站台。一個乘客是無法推測為什麼火車在不是預定的時間和地點停住的,因此我放棄了那個企圖,照舊看我的書。這時火車又開始向後移動了。鐵路上的反常似乎並不是什麼奇事,我一面想著一面還是讀我的書。但是當我們又回到前一站的時候,我再也不能置之不理了。我在車站上問:「我們什麼時候到某地呢?」回答是:「你是剛從那地方來的。」我十分狼狽地問:「那麼現在我們上哪兒去呢?」「到倫敦去。」這時我才明白這趟車是來回車,在我詢問下一次到某地去的車的時候,他們告訴我那天晚上再沒有車了。在回答我的第二個問題上面,我發現在五英里之內,也沒有什麼旅館可住。

我在十點吃罷早飯後離開家,到現在還沒有吃一點東西。

當節制是唯一的可能的時候,苦行者的念頭就來得很容易。我把厚大衣的領子扣上,坐在站台的燈光下讀起書來。我帶來的這本是剛剛出版的斯賓塞的《論理學的資料》。我安慰自己說,我也許永遠不會再得到這樣的機會,來集中全部的注意力在這個問題上面了。

過不一會,一個搬夫來告訴我說,開了一列特別快車,在半小時之內就要來到了。這消息使我興奮快活起來,書也讀不下去了。我應該在七點鐘到達的地方,最後是九點鐘才到達。我的女主人問我:「怎麼了,茹比?你做什麼來著?」我把我的奇妙的冒險故事告訴她的時候,我沒法子感到驕傲。晚宴已經吃過了;但是我的不幸不是我的過失,我並沒有預料到應得的處罰,而且我的執行者是個婦女。但是這個高級英印官員的寡婦,只對我說:「來吧,茹比,喝一杯茶吧。」

我從來也不愛喝茶,但是我希望它也許會稍微解除我的極度飢餓,我勉強咽下一杯濃葯和一兩塊餅乾。當我最後走進客廳的時候,我發現有一群老太太,其中有一個年輕美麗的美國人,是我主人侄子的未婚妻,她彷彿在忙著進行一般婚前應有的戀愛歷程。

「讓我們跳舞吧,」我的女主人說。我既沒有那個心情也沒有那個體力,來做這個體操。但是隨和能夠做出世界上最難做的事情,因此,雖然這舞會是為慶祝訂婚的這一對而開的,我卻必須和一些年紀相當大的老太太們跳舞,在我與飢餓之間只有茶和餅乾。

而我的痛苦還沒有完結。我的女主人問我:「今晚你在哪兒住呢?」這是一個我沒有想到的問題。當我茫然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的時候,她對我解釋說,當地的旅館半夜就關門了,我應該即刻就去。幸而友誼還不是完全沒有的,因為我還不必獨自去找旅館,是一個僕人提著燈帶著我去的。我本以為這也許會是因禍轉福,我一進門就問有什麼吃的沒有:

肉、魚、蔬菜、熱的冷的都行!他們說,我要喝的話,各種酒都有,就是沒有吃的。這以後我希望在睡眠中可以忘掉一切,但是似乎在它的擁抱世界的懷裡,也沒有我的地方。這房間的沙石地是冰冷的,一張破床和一個破爛的臉盆架,是僅有的傢具。

早上這位英印官員寡婦請我去吃早飯。我發現攤滿桌上的冷餐顯然是昨晚的剩餘。如果昨天晚上,只要有一部分溫的或是冷的拿給我吃的話,決不會對任何人有所不利,同時我的跳舞也不會太像登陸的鯉魚那樣痛苦地蠕動了。

早飯以後,我的女主人告訴我,她請我來是為讓我唱那首悼詩給一位老太太聽的,現在她病在床上了,因此我必須在她的寢室門外對她歌唱。她讓我站在樓梯的盡頭,指著一扇關著的門,說:「這間就是她住的屋子。」我就面向這個神秘的陌生人,唱出這首貝哈格調的悼詩。這位病人聽歌之後有什麼結果,我還沒有聽說過。

我回到倫敦以後,只得在病榻上來贖我的荒唐的隨和的罪愆。司各特博士的女兒們對我的良心央求,不要把這個作為英國人待客的範例。她們辯護說,這是受了吃印度鹽的影響。

我在直屬學院聽英國文學課的時候,洛肯·帕立特是我的班友。他大約比我小四歲。當我寫回憶錄的年齡,四年的差別是看不出的。但是在十七歲和十三歲之前的友誼的橋樑是很難飛架的。因為在歲數上分量不夠,孩子總要裝出長者的莊嚴。但是在小洛肯身上,這並沒有在我心裡豎起什麼柵欄,因為我看不出他在哪一方面比我小。

男女學生都坐在學院的圖書館裡學習。這圖書館是我們碰頭的地方。如果我們安靜一點的話,是沒有人會抗議的,但是我這位小朋友的興頭總是那樣地高,極其微小的挑逗也會引起他的大笑。在一切國家裡,女孩子們在用功的時候,都很容易動火。當我憶起那無數雙生氣的藍眼睛,對我們抑制不住的笑聲,無效地投射著責難的時候,我感到愧悔。但是在那些日子裡,對於學習時被打攪的痛苦,我一點沒有同情。

上天保佑,我一輩子也沒有頭痛,也沒有為被打攪了的校課而受過一刻的良心責備。

以我們不斷的笑聲作為伴奏,我們曾進行了一點文學的討論。雖然洛肯讀過的孟加拉文學沒有我的多,但他的銳敏才智補上了這個缺點。我們討論的題目之中,有孟加拉文的拼音法。

這題目是這樣引起的。司各特家的一個女孩子要我教她孟加拉文。當我教她字母的時候,我表示自豪,因為孟加拉文的拼法是有知覺的,在每一步上都不喜歡觸犯規則。我對她講清楚了英文拼法的雜亂無章是多麼可笑,只有在悲慘的強迫之下,我們才為著考試而去死記它。但是我的自豪栽了一個跟頭。我們發現孟加拉文的拼法,對於規則也是那樣地不聽話,習慣使我對於它的違法視而不見。

以後我開始去找出這些管理無規則的規則。洛肯在這題目上給予的良好幫助,使我驚訝。

在洛肯進入英印政府工作之後,回到家去,那在學院圖書館的發源於潺潺笑聲中的工作,以更寬闊的波瀾流了下去。

洛肯在文學上喧嘩的歡笑就像是我文學探險的帆上的風。當我在盛年,駕著散文和詩歌的雙馬,縱轡狂奔的時候,洛肯的無限量的讚賞,保持我的力量不使有片刻的懈弛。有許多散文或詩歌的飛騰,都是從他鄉下的小屋裡啟程的。有好多次我們文學和音樂的集會,在晚星照護之下聚集,又像清晨微風裡的燈光一樣,在晨星下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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