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巡邏》

〔阿爾巴尼亞〕拉齊·帕拉希米

地拉那戰役剛剛勝利結束。那些德軍和法西斯分子,能逃的全逃了,其餘的不是被打死就是被俘了。地拉那遍地都是廢墟、防寨、戰壕,街道上堆滿了破卡車和汽車,在長期的憂慮恐懼之後,它又自由地呼吸了。城市雖然遭到破壞,變成一片瓦礫,在它的居民、尤其是在游擊隊員的眼裡,地拉那既美麗又可愛。游擊隊員們是帶著自豪和從未見過大城市的農民的驚奇來看地拉那的。

第八大隊的游擊隊員德米爾·拉波和列克亥卜·布茲馬希在卡瓦雅大街上漫步巡邏的時候,也都有這種感覺。他們是從馬拉加斯特拉來的農民,四年來一直並肩抵抗義大利人和德國人的。

索古當權的時候,德米爾有一次曾想到地拉那來解決和卡克拉尼·貝斯之間的一些問題,但是他在費里的朋友們說服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這樣做不會有結果,還會把錢財白白地糟蹋在路途上。他聽從了朋友們的忠告,因此也失去了到地拉那觀光的機會,後來就沒有什麼機緣了,於是他也不再想去參觀首都了。

列克亥卜很少進城,連附近的費里和發羅拉也不大去,他從來也不勞神去打聽世界上是否有地拉那這個城市。只是在戰爭年代裡,特別是在集會上他才聽說有這麼一個城市,而且使他驚訝地是,據說它還是阿爾巴尼亞的首都呢。關於地拉那,他聽到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有人說它是叛徒的巢穴,有人又稱它為民族解放運動的搖籃。開始的時候,列克亥卜搞不清這些評語後面的意義,然而這卻引起了他要來看看地拉那的願望,雖然那時他還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來,如何來法。

因此當大隊接到向地拉那挺進的命令的時候,列克亥卜和所有的游擊隊夥伴一樣,樂得直拍巴掌。

這兩個農民昂著頭,每人掮著一根槍,戴著一頂釘著紅星的德國帽,在林蔭大道上漫步走著。他們邊走邊談,當他們走到天主教大教堂的時候,就向左轉沿著衚衕前進。

「我萬想不到我們會有打到地拉那來的一天,」德米爾說,「當然,除此以外,我們也沒有別的法子來,不是嗎?既然我們為解放它而流過血,它就永遠是我們的了。你說是不是?」

「對啦!」另一個回答說,「留神點,我們好像是迷路了。

腳底下小心,這兒可不是費里……嗬,這鐵絲是做什麼的?」

「這是德國人的倒刺鐵絲網!你沒看見那邊的掩蔽壕嗎?」

「看見了,看見了!我們好像是走過了界線了……我們還是往回走吧!」

「別傻啦,老弟!整個地拉那都是我們的。再說,反動派不敢明目張胆地出來,他們會找個洞洞藏起來的,沒錯兒!」

「我說我們還是回去吧。我們可能踩上個地雷,像那些狗雜種似地把腦袋丟了!」

「別害怕!一切的危險我們都平安渡過了,今天晚上也不大會死在這裡的。」

因為意見不一致,他們只好繼續默默地走著,小心翼翼地邁過倒刺鐵絲網,從沙瓦爾羊齒草叢中間,跨過掩蔽壕。他們順著路往前走,左右瞭望,不是想發現什麼反動分子,而是想熟悉地拉那的每一個角落,將來回家去好跟鄉親們講點什麼。

「看來地拉那也有不少的茅屋和小房子。我原來以為這裡儘是高樓和大廈……」

裝作很懂政治的德米爾斥責他的夥伴說:

「怎麼盡說些鄉下佬的話!你沒聽說資產階級不許人民建造大廈嗎?!他們就像穆澤克雅的封建酋長,不許人民在房上安煙囪一樣。他們說,『這是我們的特權』。」

「還有,」列克亥卜要顯出他對於在會議上所聽到的話,理解得正確,他又補充說,「還有,就是人民大眾想建造這樣的大廈,他們也沒有那些錢呵。你必得是個百萬富翁才能建造大廈呢。」

「可不是嗎!」德米爾肯定地說,「人們不但被禁止,就是人們想,也沒有錢去蓋大廈。」

接著是一陣沉默,德米爾打破寂靜,說:

「天晚了,趁沒大黑我們往回走吧。」

「我們再往前走走吧,到白色大廈那邊,去看看是什麼樣子!」

「等我們走到那兒,天就大黑了,老兄!」

「天黑了又怎樣!你是怕豆子涼了,還是怕我們的女人等急了?」

「女人?提她們作什麼,夥計!我們離家四年了。她們的死活我們都不知道。實話說吧,我想我的女人,也許就是因為想念她,我彷彿變得比從前好多了。

「在家的時候我對她很兇。我總沖著她大嚷大叫,有時候還打她。可是等我一上了山,我就常想念她。我常說,『誰知道她受了多少苦,上帝保佑她!』年輕的夥伴總開我的玩笑,他們那裡想像得到讓老婆和三個孩子聽憑邊境軍和德國人隨便擺布是什麼滋味。他們以為我的心變軟了……我那可憐的女人,這四年里她該受了多少苦呵。我們自己雖然在雨里雪裡打仗,餓時比飽時多,可是我們至少是自由太平的……」

「是呵,老兄,是呵!我也是這樣想。我良心上過不去!

有一次因為她沒有得到我的允許就到她哥哥家去,我差點沒把她休了。那天我鬧得可凶啦!她站在那兒聽著我大發雷霆,我沖著她罵盡了所有的下流話。我不讓她歇著。可是現在我發誓我一回到家就認錯,而且保證決不重犯錯誤。我勸你也這樣做!」

「是呵,是呵,一定這麼辦!現在我比從前懂事多了,但是我怕我的行為受到舊資本主義殘餘的影響,人一受了這種影響,一定會恢複老樣子。」

「那是不可能的,」德米爾很有把握地說,「這場戰爭好像把我們的罪惡都洗凈了似的。最好根本別讓自己去想那些罪惡,把它們丟在腦後,假裝你從來沒犯過罪,你忘掉了它們,它們也一定會忘掉你。要不然就坦白出來,承認你還相信罪惡!」

「相信罪惡?」列克亥卜好像是談著別人的事情似地,心不在焉地問著,「呵,不,不,我現在徹底認識了。你記得營政委對我們講的那些話嗎?說實在的,一開頭我一點都不懂,漸漸地我隨上大流,立刻就懂得了。」

「我不過是警告你一下,沒有別的。但願我沒有因為給你警告就犯了罪,沒有吧?……對了,你知道我昨天遇到了什麼事情了嗎?嗨,我在第四大隊碰見兩個同村的鄉親。我們擁抱接吻,比親弟兄還親熱。我不知道他們感覺怎麼樣,在我自己,就像碰見了上帝本人。我好像不是在地拉那而是在我自己的村裡似的。這次會見使我想起了一切:我的老婆,我的孩子,我山邊的那一長條田地……我們在寬廣的林蔭大道上散步,要是有一文錢的話,我們一定會站住喝杯酒了,但是我們全都一文不名,因此就一個勁地散步。我們想起童年的日子,玩的那些鬼把戲,後來談鋒就轉到比較嚴肅的問題上去了,我們談到戰爭經歷。我們有那麼多話說,大家幾乎是同時開口。你可以想像離開四年之久重新見面是怎麼個感覺!

「我們走到大旅館附近那座橋的時候,一個人說他聽見有人哼哼。我們仔細地聽。好像是有一陣陣隱約的呻吟從下面傳來。我們四處看去,最後發現了聲音的來處。

「一個受了傷的德國軍官在橋下一堆垃圾上輾轉反側,我們大聲喊:『誰在那兒哪?』

「他顯然是在忍受著臨終的痛苦,他竭力想坐起來,但是一看到我們,就尖叫一聲『游擊隊員!』無力地倒了下去。

「他手裡握著一把手槍,但是沒有用,他倒下去死了。

「我們交換了一下眼光,我就走下去仔細地看看他。

「我把手槍從他緊握著的手中抽了出來,說:『侵略者又少了一件武器了。』在這死去軍官的身旁,我看見有十一二張小相片並排放著。有一張是他和一個女人照的,另一張還是那個女人帶著一個男孩,一個小女孩。

「我把相片收拾在一起,拿了手槍就急忙走開。我受不了垃圾和死屍的臭味。

「我跟上同伴,我們三個人向大旅館走去,坐在大門口台階上一張一張地細看那些相片。我們一致認為那個女人準是這軍官的老婆,那男孩和小女孩是他們的孩子。老實說,我同情得幾乎落淚了。我的心思飛到自己的老婆孩子身邊去了。

要是有人告訴他們說我死了,他們該怎麼樣呢?這張相片上的可憐女人聽到丈夫在地拉那死了,最後一口氣是在地拉那一堆垃圾上咽的,又該覺得怎樣呢?我把這些對同伴們說了,但是他們打斷了我的話:「『他有什麼理由跑來侵略我們的國家?我們又沒到德國去殺害他,我們去了嗎?是他先上我們這兒來的!』

「『是呵,這話倒有幾分道理!但是我可憐那兩個孩子。』我把那張相片遞給他們。

「『他們值得可憐!但是我懷疑如果是他發現你死了,他難道會像你這樣可憐你的孩子!』「這就是昨天我遇見的事,列克亥卜……我對自己說:

『如果這個鬼子一開始就想到這點,他不會老遠地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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