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沙與沫》

〔黎巴嫩〕紀伯倫

我永遠在沙岸上行走,在沙土和泡沫的中間。

高潮會抹去我的腳印,風也會把泡沫吹走。

但是海洋和沙岸卻將永遠存在。

我曾抓起一把煙霧。

然後我伸掌一看,哎喲,煙霧變成一個蟲子。

我把手握起再伸開一看,手裡卻是一隻鳥。

我再把手握起又伸開,在掌心裡站著一個容顏憂鬱,向天仰首的人。

我又把手握起,當我伸掌的時候,除了煙霧以外,一無所有。

但是我聽到了一支絕頂甜柔的歌曲。

僅僅在昨天,我認為我自己只是一個碎片,無韻律地在生命的穹蒼中顫抖。

現在我曉得,我就是那穹蒼,一切生命都是在我裡面有韻律地轉動的碎片。

他們在覺醒的時候對我說:「你和你所居住的世界,只不過是無邊海洋的無邊沙岸上的一粒沙子。」

在夢裡我對他們說:「我就是那無邊的海洋,大千世界只不過是我的沙岸上的沙粒。」

只有一次把我窘得啞口無言,就是當一個人問我「你是誰?」的時候。

想到神的第一個念頭是一個天使。

說到神的第一個字眼是一個人。

我們是有海洋以前千萬年的撲騰著、飄遊著、追求著的生物,森林裡的風把語言給予了我們。

那麼我們怎能以昨天的聲音來表現我們心中的遠古年代呢?

斯芬克斯只說過一次話。斯芬克斯說:「一粒沙子就是一片沙漠,一片沙漠就是一粒沙子;現在再讓我們沉默下去吧。」

我聽到了斯芬克斯的話,但是我不懂得。

我看到過一個女人的臉,我就看到了她所有的還未生出的兒女。

一個女人看了我的臉,她就認得了在她生前已經死去的我的歷代祖宗。

我想使自己完滿起來。但是除非我能變成一個上面住著理智的生物的星球,此外還有什麼可能呢?

這不是每一個人的目標嗎?

一粒珍珠是痛苦圍繞著一粒沙子所建造起來的廟宇。

是什麼願望圍繞著什麼樣的沙粒,建造起我們的軀體呢?

當神把我這塊石子丟在奇妙的湖裡的時候,我以無數的圈紋擾亂了它的表面。

但是當我落到深處的時候,我就變得十分安靜了。

給我靜默,我將向黑夜挑戰。

當我的靈魂和肉體由相愛而結婚的時候,我就得到了重生。

從前我認識一個聽覺極其銳敏的人,但是他不能說話。在一個戰役中他喪失了舌頭。

現在我知道在這偉大的沉默來到以前,這個人打過的是什麼樣的仗。我為他的死亡而高興。

這世界為我們兩個人是不夠大的。

我在埃及的沙土上躺了很久,沉默著而且忘卻了季節。

然後太陽把生命給了我,我起來在尼羅河岸上行走。

和白天一同唱歌,和黑夜一同做夢。

現在太陽又用一千隻腳在我身上踐踏,讓我再在埃及的沙土上躺下。

但是,請看一個奇蹟和一個謎吧!

那個把我集聚起來的太陽,不能把我打散。

我依舊挺立著,我以穩健的步履在尼羅河岸上行走。

記憶是相會的一種形式。

我們依據無數太陽的運轉來測定時間;他們以他們口袋裡的小小的機器來測定時間。

那麼請告訴我,我們怎能在同一的地點和同一的時間相會呢?

對於從銀河的窗戶里下望的人,空間就不是地球與太陽之間的空間了。

人性是一條光河,從永久以前流向永久。

難道在以太里居住的精靈,不妒羨世人的痛苦嗎?

在到聖城去的路上,我遇到另一位香客,我問他:「這條就是到聖城去的路嗎?」

他說:「跟我來吧,再有一天一夜就到達聖城了。」

我就跟隨他。我們走了幾天幾夜,還沒有走到聖城。

使我驚訝的是,他帶錯了路反而對我大發脾氣。

神呵,讓我做獅子的俘食,要不就讓兔子做我的俘食吧。

除了通過黑夜的道路,人們不能到達黎明。

我的房子對我說:「不要離開我,因為你的過去住在這裡。」

道路對我說,「跟我來吧,因為我是你的將來。」

我對我的房子和道路說,「我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如果我住下來,我的住中就有去;如果我去,我的去中就有住。

只有愛和死才能改變一切。」

當那些睡在絨毛上面的人所做的夢,並不比睡在土地上的人的夢更美好的時候,我怎能對生命的公平失掉信心呢?

奇怪得很,對某些娛樂的願望,也是我的痛苦的一部分。

曾有七次我鄙視了自己的靈魂:

第一次是在她可以上升而卻謙讓的時候。

第二次是我看見她在瘸者面前跛行的時候。

第三次是讓她選擇難易,而她選了易的時候。

第四次是她做錯了事,卻安慰自己說別人也同樣做錯了事。

第五次是她容忍了軟弱,而把她的忍受稱為堅強。

第六次是當她輕蔑一個醜惡的容顏的時候,卻不知道那是她自己的面具中之一。

第七次是當她唱一首頌歌的時候,自己相信這是一種美德。

我不知道什麼是絕對的真理。但是我對於我的無知是謙虛的,這其中就有了我的榮譽和報酬。

在人的幻想和成就中間有一段空間,只能靠他的熱望來通過。

天堂就在那邊,在那扇門後,在隔壁的房裡;但是我把鑰匙丟了。

也許我只是把它放錯了地方。

你瞎了眼睛,我是又聾又啞,因此讓我們握起手來互相了解吧。

一個人的意義不在於他的成就,而在於他所企求成就的東西。

我們中間,有些人像墨水,有些人像紙張。

若不是因為有些人是黑的話,有些人就成了啞吧。

若不是因為有些人是白的話,有些人就成了瞎子。

給我一隻耳朵,我將給你以聲音。

我們的心才是一塊海綿;我們的心懷是一道河水。

然而我們大多寧願吸收而不肯奔流,這不是很奇怪嗎?

當你想望著無名的恩賜,懷抱著無端的煩惱的時候,你就真和一切生物一同長大,升向你的大我。

當一個人沉醉在一個幻象之中,他就會把這幻象的模糊的情味當作真實的酒。

你喝酒為的是求醉;我喝酒為的是要從別種的醉酒中清醒過來。

當我的酒杯空了的時候,我就讓它空著;但當它半滿的時候,我卻恨它半滿。

一個人的實質,不在於他向你顯露的那一面,而在於他所不能向你顯露的那一面。

因此,如果你想了解他,不要去聽他說出的話,而要去聽他的沒有說出的話。

我說的話有一半是沒有意義的;我把它說出來,為的是也許會讓你聽到其他的一半。

幽默感就是分寸感。

當人們誇獎我多言的過失,責備我沉默的美德的時候,我的寂寞就產生了。

當生命找不到一個歌唱家來唱出她的心情的時候,她就產生一個哲學家來說出她的心思。

真理是常久被人知道的,有時被人說出的。

我們的真實的我是沉默的;後天的我是多嘴的。

我的生命內的聲音達不到你的生命內的耳朵;但是為了避免寂寞,就讓我們交談吧。

當兩個女人交談的時候,她們什麼話也沒有說;當一個女人自語的時候,她揭露了生命的一切。

青蛙也許會叫得比牛更響,但是它們不能在田裡拉犁,也不會在酒坊里牽磨,它們的皮也做不出鞋來。

只有啞巴才妒忌多嘴的人。

如果冬天說,「春天在我的心裡」,誰會相信冬天呢?

每一粒種子都是一個願望。

如果你真的睜起眼睛來看,你會從每一個形象中看到你自己的形象。

如果你張開耳朵來聽,你會在一切聲音里聽到你自己的聲音。

真理是需要我們兩個人來發現的:一個人來講說它,一個人來了解它。

雖然言語的波浪永遠在我們上面喧嘩,而我們的深處卻永遠是沉默的。

許多理論都像一扇窗戶,我們通過它看到真理,但是它也把我們同真理隔開。

讓我們玩捉迷藏吧。你如果藏在我的心裡,就不難把你找到。但是如果你藏到你的殼裡去,那麼任何人也找你不到的。

一個女人可以用微笑把她的臉蒙了起來。

那顆能夠和歡樂的心一同唱出歡歌的憂愁的心,是多麼高貴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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