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話說文化交流

中國作家代表團到達開羅的那一天,是二月七日早晨四時。春寒料峭之中,我們緊緊地裹著大衣,走下飛機,走向擁上前來的歡迎的人群。把一大束鮮花送到我臂里的是一位年輕的婦女,長眉秀目之間,蘊含著一股幽嫻靜雅之氣,她一開口,說的是十分純粹流利的北京話。她說她的名字叫杜瑪德,她和她的丈夫黑白,都是北京美術學院的學生,在北京住了五年。她又指著人群里忙著和中國客人寒暄的一位阿聯青年,說「那就是黑白」。候機室中,熱情洋溢,笑語紛紜,我們的談話很快就被打斷了……在開羅的幾天中,我常常想起這一對畫家夫婦,但是總沒有機會見到。

亞非作家會議開幕的那一天,我們被邀到「現代藝術館」去參觀阿聯的「繪畫與雕刻作品競賽展覽」。在藝術館的叢樹濃蔭之下,我忽然看到一個抱在保姆懷裡的小女孩,穿著一身淺色的衣裳,頸上掛著一個墜著赤金的「福」字的項鏈。我走出人流,過去拉著那小女孩的手。她一點也不怕生,轉著黑溜溜的眼睛,望著我笑。保姆笑說:「她是畫家黑白和杜瑪德的女兒,你看,那邊彩棚里不是她父母的畫展?」我連忙趕上人流,走進那座彩棚里去。

這裡面掛著滿壁的水彩畫,都是中國的風光,有梳著雙辮挑著水桶的姑娘,也有在灌滿水的梯田裡俯身插秧的農民……真是琳琅滿目,若不是我身邊站滿了亞非各國的客人,耳中聽到的儘是我所不懂的各種亞非的語言的話,我真以為是在北海或是中山公園觀賞中國畫家的畫展了!這時杜瑪德陪著一班客人,從我身邊走過,我好容易擠上去,只說了一句:「我看見你的小女兒了,真好玩……」她也只匆匆地笑著說一句「她是在中國生的,名叫小紅……」

說著她就被人群簇擁到一個陳列著中國畫具的大玻璃櫃邊上,去作解釋。我聽見旁人在讚歎說,他們的繪畫,是融合了中國古典繪畫和埃及古畫的特點,創造出了獨特的風格。我必須承認我對繪畫是外行,但是我喜歡他們的畫,它們給我一種極其溫暖親切的感受!

大會閉幕之後,我們一班人擠出時間去參觀開羅博物館。

陪我們去的是一位姓華的中國留學生。這位青年,一臉的書卷氣,戴著很厚的眼鏡,從一上車就滔滔不絕、津津有味地給我們講埃及的古代文化,那種熱烈陶醉的神情,竟不像對人講述,而像溫理自己腦中的一幅一幅的輝煌燦爛古埃及文化的畫圖!偏偏那天博物館又提早關門,算來我們只有三十分鐘的時間,來瀏覽這個世界上最古的六千年的文化!失望之餘,我們只好加快腳步,在一座座矗立的大石門,橫放的大石棺,排列的大石像前面,匆匆走過。這位青年,卻以懇求的眼光,摩挲著幾乎每一塊石頭,向著我們講解:「在紀元前三三一二年……」後面跟著的是大聲呼喚的博物館看守員:

「請大家快一點,再有五分鐘就關門了!」這一天,誰也沒有看得痛快,出門上車的時候,人人發出惋惜的嘆聲,尤其是那位青年,一路上只獃獃望著車窗外,好像在說:「真是白來了一趟!」

我卻是滿心歡喜!文化交流,就得由這種熱愛友邦文化的青年們來作。埃及、中國、印度……都是世界文化的搖籃,我們的祖先跋山涉水、千辛萬苦地給我們開出一條文化交流的大道。在推翻阻礙亞非文化交流的帝國主義者、殖民主義者的同時,我們需要千千萬萬像阿聯的畫家杜瑪德夫婦和這位姓華的中國留學生一樣的青年人,來「繼往開來」,做出前人所未做出的偉大事業!

(本篇最初發表於《北京晚報》1962年3月25日,後收入散文集《拾穗小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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