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9

三十九

到了班上,李高成才知道省委常委會仍然沒有結束。

坐在辦公桌旁發愣,仍然沉浸在同女兒見面時的情緒里。

由於司機等著,他什麼也沒給女兒說,女兒也什麼都沒問;但看得出來,女兒的情緒非常糟。她只問了一句,媽媽在家嗎?

他如實說他不知道,說他剛剛出院,在家裡呆了還沒有兩個小時。他讓她好好休息一會兒,然後給媽媽打個電話,請她趕緊回家,告她說這也是爸爸的意思。

梅梅一聲不吭,然後跟著幫她拿東西的保姆頭也沒回地走進家去。

他望著女兒的背影囑咐了一聲,梅梅還是頭也不回,一聲不吭。倒是保姆小蓮轉過身來看了他兩眼,像是代替梅梅似地應了一句。

他本想轉回家去跟女兒談談,想了想,還是走出了家門。

跟女兒說什麼,又怎麼說?

他還沒有想好,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女兒的脾氣和性格他清楚,寵慣了的孩子,倔強而又任性,卻又沒有任何承受能力。她還太小,剛剛19歲,真的還是個孩子。

下午想想再說吧。

但此時坐在椅子上,他腦子裡卻一片空白。

他慢慢地撥了一個電話號碼。

妻子的電話。他想給妻子談一談,不管有什麼分歧,多大的矛盾,但為了孩子,就把這一切都暫時放下吧。尤其是梅梅,她還太小,在這樣一個美好歡樂的節日里,就盡量的多給孩子一些美好和歡樂吧。

只響了兩下,電話就通了。

「請講。」一個女人的聲音。他愣了一愣,沒聽清楚是不是妻子的聲音。

「反貪局嗎?」他問。

「是,請講。」這回聽清楚了,沒錯,是妻子的聲音。

「……我是李高成。」他猶豫了一下說。

「……」對方一陣沉默。

「……喂?」他覺得對方好像沒聽清楚。但緊接著便聽到吧嗒一聲,電話便被對方掛斷了。

聽著電話里的忙音,他的腦子裡再度成了一片空白。

她不接電話。他本想在BP機上告她一下,但想了一陣子,還是沒呼她。

隨她去吧。

辦公室里很靜,這跟平時電話不斷,門外總也是等著一大堆要見他的人的情形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只有幾個可參加可不參加的會議安排,可能因為知道他病了,也就沒人再來苦苦邀請。

沒人來找,沒會參加,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干點什麼了。突然間他覺得自己好可笑,原來平時的忙都是被動的忙,一主動起來,反倒不知道該忙什麼了。

這就是你這個堂堂的市長每天真實的工作寫照?

正這麼胡思亂想著,辦公室里便闖進來一個人。他不禁吃了一驚,沒打招呼怎麼就徑直進來了,不過緊接著也就明白了,原來秘書吳新剛還沒來。

分管工業的副市長郭濤。

郭濤也同樣吃了一驚的樣子,大概他沒想到李高成會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辦公室里。

「……李市長!你在那,我還以為辦公室里沒人那。」郭濤嗓門總是很亮。

「坐吧。」李高成指了指沙發。

「找你幾天了,身體好啦?」郭副市長有點心事重重、語無倫次。

「我也正想找你呢。這些天,市裡企業和工廠的情況怎麼樣?」

「還好。昨天有皮革廠的幾十個老工人在市委市政府門口坐了半天,希望年前能給他們補齊今年的退休工資。」

「解決了?」

「解決了。不過李市長,我不知道那天我們從中紡慰問回來後,你是不是會有一些新的想法。這些天我一直在想,對國有企業的改革我們是不是估計得太樂觀了一些?李市長,我擔心的是,要是再這麼一天一天地糊弄下去,遲早會鬧出大亂子的呀。」郭副市長話裡有話地說。

「你是指整體,還是指個別的?」

「都一樣,我覺得就像多米諾骨牌效應一樣,將來要是一個大企業,比如像中紡那樣的大企業垮了,這幾萬工人在咱們這個市裡,肯定就會是一場難民潮。衝到哪兒哪兒就得跟著一塊兒垮,而這一垮就會垮掉一大片。真要是到了那時候,我們還如何管理?又怎麼穩定這局勢?」

「……你是不是聽到什麼了?」李高成對郭濤的悲觀感到不可思議。

「李市長,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覺得這真是一件小事?」

「……知道什麼?」

「中紡申請破產的報告,嚴書記都已經批示同意了,而且馬上就要上常委會研究,這麼大的事你真的不知道?」

「……哦!」李高成怔住了。

申請破產!

……原來如此!

卑鄙!難以想像的卑鄙!沒想到他們真下得了手,也真做得出來!

沒想到自己再一次錯了,人家的運作和活動根本就沒有停止過一分鐘,幾乎是馬不停蹄,人不歇足,一件接著一件,不給你任何喘息的機會。這邊的調查報告剛剛送上來,那邊的破產申請都已經批示了。等到你真正清醒了的時候,說不定一切的一切都已經是既成事實。中紡都破產了,整個都不存在了,你還想查什麼中紡的問題!

數以億計的財產,數以萬計的工人,在他們眼裡似乎什麼也不是,就這麼輕輕的一抹,便什麼也沒有了。只要能保住自己,只要自己的利益不受損害,把這麼一個近百年的國有大型企業劃掉,也許連眼睛也不會眨一眨。

「……李市長,嚴書記就沒有告訴你嗎?」郭濤有些小心翼翼地問。

看來郭濤也一樣,把他同嚴陣劃在一個圈子裡了。

「嚴書記是怎麼告訴你的?」李高成不動聲色地問。

「是嚴書記讓秘書把他批示了的破產申請送過來的,然後他打電話告訴我,說他想聽聽我的意見。並且說他已經給萬書記和魏省長做了彙報,馬上就要在省委常委會上研究。希望我儘快看完,最好把自己的想法直接寫出來交給他。」

「你寫了?」李高成一震。

「……李市長,我想了幾天了,我真的寫不下去呀!嚴書記的意思很清楚,他就是希望我同他的意見一樣。可我想不通,我下不了手!幾萬工人哪,要是我就這麼隨隨便便地同意了,讓我將來怎麼面對工人,我想我一輩子也無法原諒我自己……」郭濤嗓音發顫,眼圈也分明地紅了起來。

「……郭市長,謝謝你!」李高成的眼圈頓時也紅了。

「……李市長!」郭濤有些吃驚地望著李高成,緊接著就像孩子一樣地歡呼雀躍,「李市長,這些天,你好讓我擔心!我真怕這也是你的主意!」

一時間,兩個人都顯得分外激動。

「郭濤,你頂得對。否則我們就會成為千古罪人,我們永遠也別想洗清自己。」李高成在激動的同時,依舊沉浸在一種強烈的痛苦和震撼中。怎麼可以這樣!問題這麼大,工人又這麼多,就算非破產不可了,我們也應該先把問題徹底查清楚,把問題徹底稿明白,這樣才能給政府一個可供參考的先例,給工人一個心眼口服的說法,給歷史一個悲壯的交待,同時也給我們一個沉痛的教訓。而如今這樣的做法,是誰給了他這麼大的膽子!又是誰賦予了他這麼大的權力!作為一個省里的高級領導,對黨和國家卻是如此的不負責任,僅用腐化、墮落、蛀蟲、敗家子、害群之馬形容得了嗎?

「李市長……我們頂得住嗎?」郭濤的眼裡流露出一種實實在在的憂慮。

「頂不住我們也得頂。人少了頂不住,人多了就頂住了。」李高成有些發狠地說,「如果嚴書記再問你,你就說是我不同意,他要是有什麼意見和想法,讓他直接給我講,你告他說我還要專門找他談這件事。如果他要是問我是怎麼知道的,你就給他說我什麼也知道,什麼也清清楚楚,等我找見他時,該說的都會給他說明白。」

郭濤有些吃驚地看著李高成,然後說:

「李市長,只要你是這種態度,就根本用不著這麼說,我直接就對他說我不同意。我一開始就不同意,確確實實的不同意。讓這麼大的一個企業破產,不是幾個人在背後捏巴捏巴就能說了算的事,這是拿國家開玩笑,拿工人開玩笑,拿我們黨的信譽開玩笑!」說到這兒,郭濤的擔心好像已經沒有了,把心裡的話一骨腦地全都說了出來,「李市長,我覺得這件事很不對頭。我甚至覺得它就像是個陰謀。李市長,我當時特別擔心的是,如果你要是同意了這個申請報告,可就真讓別人給暗算了。這是市裡的企業,你同意了讓它破產,那麼這件事的責任就全成了你的。如果將來出了什麼問題,比如上邊追究下來,如果工人鬧了起來,如果最終成為一大惡性事件,那麼所有的責任都會是你的,所有的罪過也都只能由你承擔。而像人家嚴書記那樣的人,則會什麼事情也沒有。他們會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你頭上……李市長,我頂得住頂不住都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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