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0

三十

李高成一回來就病倒了。

病得非常厲害,頭暈、頭疼、高燒、噁心、嘔吐、胃痛,重感冒引起的諸多併發症,頸椎骨質增生突然產生的疼痛讓他的半個身子無法動彈,臉上的腫脹也似乎進一步加劇了病情。他本來想在家裡躺一躺算了,結果只躺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被救護車送進了醫院。他當時生病的樣子,差點沒把家裡的保姆給嚇死。因為他當時已經完全處於一種昏迷狀態,而且滿嘴胡話,瞎喊瞎說,似乎已經失去了任何意識。

幾十年了,這是第一次,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情況。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他會病得這麼厲害,以至於會在失去知覺的情況下被拉進了醫院。

可能是由於用了鎮靜劑,他在醫院整整睡了28個小時才清醒了過來。

醒來好久好久了,還好像有些鬧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躺到這裡來。

他努力地回憶著自己當時的情況,那一天發生的事最後究竟是怎樣了結的……

那五層樓好像是他自己一個人走下來的。是的,一點兒沒錯,他當時走得搖搖晃晃,但可能是由於害怕吧,卻沒有一個人敢上來扶他一把。在他的身後,當時至少跟了有幾十個人,全都戰戰兢兢、慌慌張張、不知所措,一步也不敢離開他地尾隨著……

那情景真讓人感到可悲,又讓人感到滑稽。

也可能是打了電話的緣故,還沒走出大門,一大溜車隊已經浩浩蕩蕩、風馳電掣般地開了過來。

他依然一步也沒有停,對迎面而來的那些車連看也不看,徑自一直往前走去。

一大隊車輛陡然地停了下來,然後一個接一個地又倒了回來,一輛接一輛地跟在他的後面。

沒有一個人敢同他說話,也沒有一個人敢讓他上車。

秘書吳新剛當時不在,所以李高成的專車並不在這一大溜車裡。

就這麼一直走啊,走啊,誰也說不清楚到底走了有多長時間,一直等到吳新剛和他的車一塊兒到來的時候,他才慢慢地坐進了自己的車裡。

據吳新剛說,當時跟在他身後的人和車,前前後後的距離足有一里多長!

吳新剛給他遞了一個手絹,他稍稍地把臉上擦了擦。然後他讓車停了下來,一個人閉著眼睛,獨自在車裡想了好久好久。

他當時覺得是那樣的痛苦。

清醒了,卻不知道路在哪裡!更不知道下一步究竟該怎麼走!

像這樣的所謂的分廠,按現在的情況,一個個的都應該毫無疑問、毫無保留地立刻給關閉掉。

但以你一個人的能力,你關得掉嗎?你能真正地立刻讓它停下來嗎?

你還得一次次地開會研究;還得一次次地開常委會;一次次地再請示、再彙報;一次次地徵求各方面的意見;最終才有可能達成一致的意見,才能下文,才能去監督執行。而這中間只要有一道關卡擋住了你,你就會前功盡棄,一無所得。

即便就是研究了下來,批示了下來,文件傳達了下來,誰也保證不了它就能百分之百地執行。這裡邊仍然還會有人大打折扣,以致讓你不了了之。

這樣的事情你經過的還少嗎?

這樣的壁你碰得還不夠多嗎?

何況你如今面臨的對手比你強大得多,也比你老練得多,人家的人說不定也比你多得多!

你周圍的人會向著人家,還是會向著你?

你拿得准嗎?別看你平時前呼後擁的要多威風就有多威風,其實你的現狀就像你剛才一樣,當眾叛親離、所有的人都離你而去的時候,人家想怎麼你,就能怎麼了你!

你其實沒有一點兒可威風的地方,其實並不擁有任何一點兒權力。

沒有別的,因為你離開了本來應該屬於你的那個圈子!

這真是一個天大的怪圈,你進了了它是等死,離開了則是在找死!你若是想把它連根拔掉,其實也就等於讓你自己徹底喪失了立足之地。

他突然覺得他平時所擁有的那麼多權力其實全是假的,你每天一呼百應地能幹出那麼多事情來也一樣全是假的。有時候,一些你本來不想干,或者很厭惡的事情,偏是能幹得轟轟烈烈。而一旦有一件你真正想乾的事情,或者真正地想干成一件上合天意下順民情的事情時,你才會發現你一點兒用也沒有!什麼也沒有!

就像你現在屁股後面的這一大群,你可以隨隨便便地甩掉他們嗎?你能嗎?

就像今天的救濟慰問一樣,你能說服了工人們內心深處的那種對這種所謂的救濟的拒絕嗎?

你真的沒用,沒用,一點兒也沒用!

……

最後他還是作出了決定:

讓秘書吳新剛立即通知市工商局、市稅務局、市經委,讓他們連夜對中紡周圍的這些被私人承包的分廠和小公司進行突擊檢查,尤其是對工人大加盤剝、工人的安全和健康沒有任何保證的像「昌隆服裝紡織廠」這樣的廠子,必須立即關停,否則由此而產生的一切後果,將由這些檢查單位的主要領導負責……

對那十幾卡車救濟品,務必全部交給中陽紡織集團公司老幹部活動中心的負責人,然後由公司的離退休幹部和工人選出代表,再由這些代表經過認真調查後,真正交給那些確實需要救濟的貧困工人家庭。要實心實意地說服工人,要給工人說清楚這是政府的意思,同現在公司的領導沒有任何關係。還有,這件事情一定不能再交給公司的領導幹部去辦,也就是說,絕不能再讓他們去救濟工人,他們失去了工人的信任,也就等於失去了這個資格……

對已經下到公司的市裡組織的經濟審核清查工作組,馬上通知他們立即展開工作,一定要嚴格清查、明辨是非、鐵面無私、大膽工作,若有瞞心昧己、看風使舵,甚至徇私枉法、表裡為奸的行為,一旦發現,從重處理,決不留情……

想了想,他覺得該說的都說出來了,他所說的這些在目前的情況下也許沒什麼大用,但他明白他必須這樣說,必須說出來。連這樣的話都不說,都說不出來,何談進一步的舉措2

只有先說出來,才談得上下一步去怎麼辦。

說完了,他讓吳新剛一個人留下來協助處理這些事情,一切由秘書全權代理,雖然他平時堅決反對這樣做,但此時此刻,也只能這樣了。因為他實在有點拿不定主意,在現在這種情況下,自己究竟應該相信誰。

然後,他就一個人先坐車回到了市裡。

他當時的感覺就非常不好。

他哪兒也沒再去,一個人悄悄地回到了家裡。

再接下來便是生病,便是一陣一陣地迷糊……

等他再醒來時,已經是在醫院裡了。

他醒來的時候,是凌晨五點左右,病房裡沒人,顯得很靜很靜。臘月的天,離太陽出來的時候還很早很早,整個天空還黑黑的一片。

不過李高成清楚,其實新的一天已經開始了。在這個數百萬人的大城市裡,大多數人已經或正在起床。他們正在為了家庭、為了父母、為了孩子、為了吃穿、為了事業、為了這個國家,既為了自己又為了這千千萬萬的老百姓,開始了新的忙忙碌碌的一天。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當然也想起了自己的妻子。

他記得做了一輩子石匠的父親和種了一輩子莊稼的爺爺都沒有看好過他,在家裡排行第三的李高成,剛出生不久,就讓在老家那一帶十分有名的一個算卦先生算過一次命。這位算卦先生對他的評價是:一輩子忙碌,一輩子清貧,一輩子平平常常、無所作為,但也一輩子平平安安、不惹是生非;不過這孩子眉宇極為清秀,彎長有角、根根見肉、居額過目、不散不亂,眉伙五彩、氣色主明;此屆主交友忠厚、心地慈善、聰明好學、性溫自重,若遇明主,可逢凶化吉、否極泰來、柳暗花明、一生清貴;眉間有一顆紅痣,此痣主得美賢之妻,生貴子,一輩子應無憂無慮,當是個吃公家飯的人……

當他懂事了後,還常常記得爺爺笑話他說,你這個猴樣子,還會是個一輩子吃公家飯的人?

後來他考上了中專,讓一鄉里的人都刮目相看。他臨走的時候,父親好像還是有些不相信似地說,這個算卦的還真是算準了?

好些年來,即便是爺爺和父親都已離開了人世後,他還常常想起算卦先生的這番話,有時候他還覺得這算卦先生的卦真是算得准極了。他這一輩子本來應是忙忙碌碌、平平常常、庸懦無能、一無所長,沒想到真的會遇上了一個明主,才讓他時來運轉、平步登天,一眨眼間,就當了這麼個市長;平時洗臉時,他常常會莫名其妙地把眉間的那個並不顯眼的紅痣摸上好半天,真的會是這麼一顆一般人都看不出來的紅痣,才讓他這麼個相貌平平的農民兒子,得了這麼個如花似玉、精明強幹的吃公家飯的老婆?而且真的給他生了一男一女,都是那麼聰明好學,沒讓他們這做父母的作半點難,就雙雙考上了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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