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8

二十八

其實哪兒也用不著再去了,還想再看到什麼呢?

讓人瞠目結舌的罪惡下產生的讓人瞠目結舌的貧窮,比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更駭人聽聞的斂財方式下所出現的駭人聽聞的兩極分化,眼前這一幕一幕的情景還沒讓你看夠么?

我們改革的前景原本是那樣的美好和誘人,但在眼前這個國有大型企業里,究竟是什麼正在一步一步地摧毀、顛覆、衍變著改革的實質和初衷?

李高成默默地在寒風裡沉思著。

本想回去了,但也許是在這種特殊的環境里所產生出的一種特有的感情,讓他覺得一定得去看看另外一個此時此刻讓他分外思念的人。

也同樣是十多年沒見過了。

曾給他的兩個孩子作了將近五六年奶媽的一個紡織女工夏玉蓮。

夏玉蓮同李高成的年齡差不多,想想也應該是五十四五的人了,很可能已經退休許多年了。何況公司里現在是這樣的情況,退了離了,時不時的每個月還可以領到一些退休金和生活費,若還在崗位上,只要停工停產,可就什麼也沒了。如果身體可以,還想再干,辦了手續也一樣可以再去干點;臨時工,等於是領雙份工資,這樣反倒更保險。

夏玉蓮和妻子吳愛珍幾乎是同時生的孩子,所不同的是,夏玉蓮的是第四胎,吳愛珍則是第一胎。

那時候李高成和夏玉蓮同在新華紡織廠,而且同在一個車間,所不同的是,夏玉蓮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紡織女工,而李高成當時則已是車間主任。

妻子生這個孩子,檢察院前前後後給了她五個多月的假期,而夏玉蓮產後還沒半個月,就又出現在車間里。她本來用不著這麼早來上班,那時候紡織女工的產假可以延長到三個月。

其實也沒別的,她這麼早來上班,就因為中午車間自管一頓飯,還有那每天八毛錢的崗位津貼。

剛生了孩子,她卻整整一天都不回去一趟,好幾天過去了,李高成才知道她把自己的這一個孩子給了人。

那時廠里剛剛恢複生產,人手奇缺。夏玉蓮一個人管著18台織機,這在當時屬於中上水平。

那是個夏天的下午,她一下子昏倒在了車間里。

整整三個小時沒醒過來。極度的勞累、虛弱和營養不良,四個孩子的母親和一個多病的丈夫,一家人的重擔全落在這樣一個女人的肩上,她真的頂不住了。

當時夏玉蓮住在廠里的職工醫院裡,李高成跟車間的其他領導一塊兒去看她。

至今仍然讓李高成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這個瘦瘦的、虛弱的、營養不良的已經生了四個孩子的母親,兩個碩大的乳房裡的奶水竟是那樣的充盈和鼓脹,孩子已經離開她快十天了,豐足的奶水依然沒有一點兒能斷了的跡象。即便是昏倒在車間里的時候,胸前的衣服上也是濕漉漉的一片。就在他們幾個看望她的那一兩個小時里,她居然用毛巾在胸前擦了好幾遍。

同夏玉蓮完全相反,李高成的妻子吳愛珍在月子里被養得又白又胖,日見豐腴的臉上都有了雙下巴,但胸前始終都是癟癟的,沒有一點兒能脹起來的樣子。雞、鴨、魚、肉,各種各樣的中藥、西藥、偏方吃了不知道有多少,那奶水仍是越來越少,甚至幾乎沒有。

那時候並不比現在,沒了人奶有牛奶,沒了牛奶有奶粉,各色各樣的嬰兒食品在大大小小的地方和商店裡都琳琅滿目、任你挑選。在連糧食、連棉花、連糖、連肥皂、連火柴都得發證供應的歲月里,想買回來一袋奶粉得有多難。而新華紡織廠是在一個地級市的郊區,離城裡仍有幾十里地的路程,即使是在城裡,憑票供應的牛奶每天也得在清晨四五點鐘就去排隊購買,否則輪不到你就會全部賣完而無貨再供,若還需要就只能等到第二天再來排隊。

李高成沒有這個時間,主要的也根本就沒有這個可能,他不可能每天在凌晨三四點鐘就起來,然後再到幾十里以外的地方去給孩子排隊購買牛奶。因為在這個時間裡根本沒有班車,若要騎自行車去幾乎就等於是天方夜譚,一來回差不多就是一個班的時間。別說人頂不下來,就是頂得下來也無法辦得到。

所以李高成一見到夏玉蓮鼓脹的乳汁不斷外溢的模樣,心裡不知為什麼一下子就動了心。

當天晚上,他同妻子吳愛珍便提著滿滿的一兜子營養品一塊兒來到了夏玉蓮家。

條件很簡單,也很容易。夏玉蓮在產假期間不用再去上班,每天到李高成家裡給孩子喂餵奶,幫著做點家務活,最好還能在家裡一塊兒吃飯。說白了,其實也就是當一個能餵奶的保姆,報酬當然相當可觀,不算吃喝,一個月45元。

這幾乎等於是夏玉蓮每月出全勤才能得到的工資,在當時幾乎是等於請三個保姆的工資!好在李高成那時候工資不算低,也有一定的積蓄。吳愛珍娘家也不錯,當時還健在的岳母在女兒還沒生孩子前就悄悄塞給了李高成300元。何況孩子沒奶,這是個燃眉之急的大事情,為了孩子,他什麼也捨得。

夏玉蓮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兩個月以後,不只孩子讓夏玉蓮喂得白白胖胖、活蹦亂跳,就是李高成夫妻兩人在這兩個月里也像被解放了一樣,即便是在星期天,也根本找不到什麼活兒可干。就這麼一個夏玉蓮,每天除了喂孩子、抱孩子、刷洗尿布屎布以外,還包攬了家裡幾乎所有的家務。做飯、洗衣、買菜、買米、買面、買煤……該妻子乾的,夏玉蓮幹了,該李高成乾的,夏玉蓮也一樣幹了。即使這樣,夏玉蓮每天還要回自己家去幹活。有時候常常會幹到半夜三更才回來……

然而讓李高成感到驚奇和不可思議的是,在這兩個月的時間裡,夏玉蓮竟變得滿面紅光、身寬體壯,胖了幾乎二十斤!

她天生好像就是來這個世界上受苦的,飯菜總是挑最次的吃,活兒總是挑最重的干。平時不管他們夫妻倆在家不在家,放在家裡的好吃的東西,從來沒動過一分一毫。有一次他們夫婦倆一塊兒出差,將近一個星期回來時,發現放在家裡的20個雞蛋居然一個也沒動!一件衣服可以從買下一直穿到破得不能再補,爛得不能再穿的時候才脫下來。不知道什麼是時髦,也從來沒用過什麼化妝品……

也許正因為如此,一家人好像再也離不開這個夏玉蓮了,即使是在夏玉蓮上了班以後,夏玉蓮也仍然是家裡的半個當家人,夏玉蓮給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整整餵了一年零九個月的奶!緊接著,夏玉蓮又給他們的第二個孩子整整餵了將近兩年的奶……

也正是由於這種關係,以至於李高成從新華紡織廠調到省紡織廠時,李高成千方百計,想盡一切辦法把夏玉蓮一家也調了過來。

把一個跟自己無任何血緣關係的家庭從地方調至省城,在那時以李高成當時的身分和能力實在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為了妻子,為了孩子,為了自己,也為了自己的良心,為了一個默默無聞的好女人。

就在夏玉蓮調到省城的第二年,她那多病的丈夫終於一病不起,離開了人世,當時四十多歲的夏玉蓮這之後再未成家。

此後的歲月里,李高成的位置一升再升,而夏玉蓮依舊是個普普通通的工人。李高成曾試著讓她干過一些班組長之類的工作,但她幹不了幾天就堅決不幹了,她說她就不是當頭頭的料,也一樣不是當模範先進的料。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她幹活誰也沒說的,但每一次評模範誰也不會投她的票。

她真的是太樸實、太平凡了,以致所有的人都常常會忘記了她的存在。

1980年,李高成以副廠長、黨委副書記的身分調至中陽紡織廠。由於中紡成立了一個新型紡織品車間,急需一批熟練女工,於是夏玉蓮再次同李高成調到了一個廠。

再後來,孩子的年齡漸漸大了,李高成夫婦的地位也越來越高,一家人同夏玉蓮的關係也漸漸地淡了下來。逢年過節偶爾想起來時,才會打發孩子們過去送一些東西。

在李高成將要離開中紡的那一年,曾記得夏玉蓮找過他一次,具體是什麼內容也記不大清了,好像是說什麼分房子的事情。孩子大了,要結婚了,一家人擠在一起,實在不成個體統,讓他想辦法能不能幫著解決解決。

他記得好像給當時她那個車間的分管主任談過一次,至於解決了沒有,解決得怎麼樣,他就不知道了。

他太忙了。

再後來的這麼多年也一直很忙很忙。

一直到了今天,好像是眼前這麼多讓人創巨痛深、慘不忍睹的景象勾起了他的記憶和思念,才讓他突然感到是這樣的想見見這個自己孩子的奶娘,也同樣是他這個家庭的奶娘。

在公司這樣的一種情況下,她和她的一家人會活得怎麼樣?

她撐得住嗎?活得下去嗎?

李高成有些茫然地瞅著眼前的景象,覺得自己就像迷失了方向一樣。他覺得自己真的無法找到夏玉蓮的家了。

可能是因為夏玉蓮從省紡織廠搬過來後,自己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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