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6

二十六

一間只有二十平米多點的又矮又黑的平房,被隔成了三個小格子,在這三個格子里,竟然住著一家三代11口人!

而這家人在這樣的房子里已經整整住了將近三十年!

做飯的地方几乎就在街面上!因為這個所謂的「廚房」,撐死了可能也就是一平米多點。如果不把「廚房」伸到街面上,那麼在這個「廚房」里根本就沒法轉過身來。

一個七八平米大小的格子,既是會客室,又是這家主人的卧室。一張老大不小的木板床,就幾乎佔滿了整個格子的空間。特別引人注目的是這張大床上竟然放著兩大三小五床被褥!這就是說,這樣的一張床上,晚上人大小小的要睡上去五個人!

家裡留著一老三小,一個七十歲左右的老太太,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一個不到兩歲的小男孩,還有一個不滿周歲的嬰兒。那個八九歲的女孩,很費勁地抱著那個不滿周歲的嬰兒。嬰兒不知道是餓了,還是哪兒不舒服,正在聲嘶力竭地大哭大鬧。而這個70歲的老人,一邊拽著大概是剛會走路的小男孩,一邊正在碗里攪著什麼可能要喂孩子吃的東西。

像這樣的住房,根本就進不去這麼多人。就算進去了,也站沒站的地方,坐沒坐的地方。於是除了李高成、郭副市長和原明亮外,其餘的人只進來看了看就又都出來了。

老人和小孩全都獃獃地看著這些不速之客,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尤其是在老人那昏花的眼神里,流露出來的全是茫然和陌生,同時還夾雜著一種分明看得出來的擔心和驚慌。

然而李高成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眼前的這位老人:這便是當年在中紡當了三十多年模範標兵的范秀枝!

李高成做夢也沒想到她竟會變得這麼老,這麼憔悴,她其實根本沒有70歲!在李高成的記憶里,頂多也就是六十歲出頭。李高成調來中紡的那一年,她還是紡紗車間的班組組長,還連續在中紡當了好幾年勞動模範!而在中紡這樣的企業里,女工退休的年齡一般超不過55歲,能堅持到55歲退休的女工幾乎沒有。因為在如此繁重而又無休無止的勞作中,身體再好的女工也很難堅持到55歲。而唯有這個范秀枝,就在她55歲那一年,卻再一次被評為全廠的勞動模範和全市的先進標兵!

那年他剛調到中紡的時候,有人曾開玩笑地對他說,范秀枝這個女人天生的就是當模範、當標兵的料!不讓她受苦受累只怕她一會兒也活不下去。她19歲進廠,三年學徒,22歲成了正式工。也就是從22歲那一年起,只要廠里評模範,哪一回也少不了她!而且哪一回她都肯定是全票!

即便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她也從未中止過一天上班。

1967年市裡鬧武鬥,中紡的工人幾乎全都上了街,偌大的一個中陽紡織廠,沒有一個車間能聽得到機器聲。在那場鬧騰了整整五個月的武鬥中,整個中陽紡織廠只有一個人沒有缺過一天班,那就是這個范秀枝!那個每天接送工人上下班的班車司機說,也說不清有多少次,整個車裡就只坐著范秀枝一個人,整個車間里也只有范秀枝一個人在上班!

范秀枝退休的那一年,李高成讓人做了一個詳細的調查,據並不確切的統計,在范秀枝參加工作的這三十多年裡,前前後後、大大小小她一共當過96次勞動模範!全國勞模1次,省勞模3次,系統勞模9次,市勞模11次,廠勞模32次!另外還有車間、班組、工會、婦聯等等各種各樣的勞模數十次!

她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勞模專業戶!

連李高成自己也記不清曾親手給這位女勞模發過多少次獎。那時候,站在領獎台上的范秀枝是多麼的光彩照人、容光煥發,讓多少人羨慕和嚮往!

而如今,站在眼前的這個老態龍鍾、腰背佝僂的老太太,就是當年那個從來也不知道勞累和疲憊的范秀枝嗎?那當年的威武和英豪之氣都到哪裡去了?

而這樣的一個為國家為人民為這個公司做過如此之大貢獻的老勞模,怎麼會住在這樣的一個讓人一看就會忍不住掉淚的地方?

這能算是個家嗎?這就是做了一輩子勞模的家嗎?

沒有冰箱、沒有彩電、沒有沙發、沒有洗衣機、沒有收錄機、沒有任何一件像樣的傢具,放在一個破舊桌子上的唯一的一件有點現代化氣息的東西,大概就是那個14寸的黑白電視機了。

老人依舊獃獃地愣在那裡,渾濁的眼裡好像根本沒有認出眼前的這個人就是曾經給她發過無數次獎狀的老廠長李高成,更沒有想到這個當年的老廠長就是眼下的市長李高成!

好一陣子了,李高成才明白范秀枝為什麼認不出他來:范秀枝的兩隻眼睛上都布滿了厚厚的一層雲翳,她可能根本就看不清任何東西,幾乎就是在憑聲音分辨人和人的位置。

老廠長原明亮本來要把李高成的來意和身分介紹給她,但被李高成制止了。不知道更好,就算知道了,又有什麼不同,這樣反倒更好些,也許還會了解到一些更真實的情況。

好一陣子才算把那個大哭大鬧的孩子哄得安靜下來,孩子真的是餓,正在大口大口地吃著碗里的不知什麼東西。

屋子裡頓時顯得非常寧靜。

但面對著范秀枝這樣一個勞模的家庭狀況,李高成好久也不知道該給老人說些什麼。能說什麼呢,沒的可說,也真的沒法說!

「老人家,我們是市裡派來了解情況的。」這時郭副市長說話了,他竭力用平和的聲音給老人介紹道,「市裡對咱們公司的情況非常關心,你是公司里的老勞模,所以我們也就特別想聽聽你老人家的意見。」

范秀枝渾濁的眼裡和滿是皺紋的臉上仍然看不出任何錶情,仍然是那樣茫然地獃獃地面對著眼前這幾個她看不清的身影,好半天才說了一聲:

「唉,我們的意見頂個甚用?政府說個甚,就是個什麼。我們這些當工人的,跟著照辦不就是了。這麼多年了我們這些工人不就是聽政府的,不就是這麼一步一步跟著政府過來的。政府說甚就是甚,我們沒意見。」

「現在廠里有了困難,你也知道的,停工停產,工人們也領不到工資,連你們這些離退休的職工幹部,生活上也沒了保證。老人家,你對這些就沒什麼看法?你也沒聽到工人們有什麼說法?這個廠子是咱們工人的,這麼大的事情,咱們當工人的也應該想想辦法呀。」郭副市長繼續開導著說道。

「看你們說的,一聽就是些外行話。」老人對郭副市長的這一番話顯出一副很不以為然的樣子,「也不知道你們到底都是些什麼人,有些話也不知當說不當說。」

「說吧,沒關係,都是自家人。」老廠長原明亮說了一句。

大概是老廠長的話終於讓她放了心,她止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唉,這個廠子什麼時候會成了我們工人的,這麼多年了,誰聽過我們工人的,要是聽我們工人的,廠子還能成了這樣。」范秀枝的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錶情,她的話也同樣不帶任何感情。只有對這個世界絕望了的人,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話說到這兒,似乎再也進行不下去了。良久,李高成才沒話找話地問道:

「你在廠里幹了一輩子,又是老勞模,每個月的退休金有多少呀?」

「亂七八糟地算下來,要是不扣不繳的,差不多有二百多吧。」

「二百多!怎麼這麼一點兒!」

「就這也五六個月沒發過了,唉,到了這會兒,也早不指望它了。」

屋子裡一陣寂靜,李高成好半天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過了多久,郭副市長有些難過地問道:

「老人家,廠里停產了,家裡的人都到哪兒去了?」

「找活干去了呀,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老伴呢,也找活干去了?」

「不幹咋呀,我這眼睛是不行了,要是眼睛還行,還能就這麼整天坐在家裡。」

「老伴多大了?」

「小呢,剛過70。」范秀枝平平靜靜地說。

「年紀那麼大了,還能找什麼活兒干呀?」

「找下甚算甚,前兩天幫著給人家收拾家,這兩天跟兒子媳婦一塊兒賣雞蛋。」

「……賣雞蛋!在哪兒賣雞蛋?」李高成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一個70歲的老人怎麼會去賣雞蛋?

「在自由市場上唄,先到雞場買下雞蛋,然後再到市場賣么。」

「雞場都在市郊,離自由市場很遠的呀,這能賺了錢嗎?」郭副市長也不禁感到有些吃驚。

「能,一斤雞蛋差不多能賺一毛錢。老頭子和兒子騎車一人一次能帶百十來斤,兩個人運,媳婦賣,鬧好了一天就能賣完,刨去破的爛的,也能賺個二十三十的。」聽范秀枝的口氣,就好像自己的老伴像個小夥子一樣。

「70多的人了,還能帶了那麼重的雞蛋嗎?」

「能,老頭子身體好著哪。」范秀枝的口氣仍然像是在誇一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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