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

十七

楊誠的家是一個帶有小院的二層小樓。地處市區邊緣,顯得非常寂靜。

按楊誠的級別,本來應該住在省級領導的住宅區。那個地方的環境條件要比這兒好得多,而且就在市內繁華地帶,離市委市政府也非常近,自己上班、家屬上班、孩子上學都方便。但最終還是被楊誠拒絕了,他把本來給他的一套房子讓給了一個即將離休退職的省人大副主任。

此舉一時被傳為佳話。當然也有另一種議論:嘩眾取寵、籠絡人心;新官上任三把火;吃小虧佔大便宜……

雖然是隆冬季節,但楊誠的院子里卻好像一點兒也沒顯出冬天的跡象來。幾道翠綠的萬年青像牆一樣把院子分成方方整整的幾塊,十多棵松樹在寒風中不亢不卑地搖擺著,尤其讓李高成感到新鮮的是,兩株生機勃勃的臘梅,枝頭上開滿了黃艷艷的花朵,幽香撲鼻,給整個院子裡帶來了一片生氣!打遠看去,院子里疏密相間、錯落有致,一切都顯得井井有條、相得益彰。這一切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院子的主人是個很知道生活也很會生活的人,而且也肯定是個心情非常平靜和充實超脫的人。

李高成有些驚訝地瞅著院子里的東西,心情頓時也好像愉快了許多。

他根本沒想到這個院子的變化竟會如此之大。楊誠剛搬過來時,院子里乾乾靜靜,還是一塊不毛之地。然而這才多長時間,就長了這麼一院子茂樹修竹、長林豐草,真箇是奼紫嫣紅、暗香疏影,簡直成了小花園了。

「你見了這院子里的東西,是不是立刻就會感到房東不是個腐敗分子也肯定是個遊手好閒的傢伙?」楊誠有點自嘲地笑著說道。

「那可未必,你沒聽那些搖筆杆子的秀才們說,熱愛花草的人,一定是熱愛生活的人;而連生活也不熱愛的人,還會熱愛我們的國家,還會熱愛我們的人民?這些筆杆子可真是沒白養。」李高成一時間也顯得分外幽默。

「有人搞腐敗,必然就會有一夥為腐敗辯護的人。歷朝歷代的王公大臣們,手下都養著這麼一幫文人政客,就是要讓他們溜須拍馬、阿諛逢迎。把壞的說成好的,把香的說成臭的,把死的說成活的,把黑的說成白的。其實這樣的人,現在咱們眼前就多得很哪。讓你防不勝防、難辨真假。」楊誠臉上仍然帶著笑意,但嘴裡的話卻已經變了味了。

李高成也依然笑著,但心裡卻在默默地揣摩著楊誠的這些話。楊誠好像總是這樣,時不時地就會給你一個意外的、很耐人尋味的言行舉止,而這也正是這個楊誠讓人捉摸不透的地方。

「其實讓我說,我這院子比你家那院子可就差得遠了。」楊誠這時顯得非常認真地說道,「別看院子里花里胡哨的一大片,正經名貴的花卉草木並沒有多少。你家的院子里我可是正經研究過的,按眼下的價格,沒有三萬五萬的恐怕是下不來。」

「真的?」李高成完全是一副根本不相信的樣子,「這樣吧,別說三萬五萬了,一萬塊錢你就全部弄走吧,我作主了。」

「真的?」楊誠也完全是一副根本不相信的樣子,「我家的院子可是我一個人擺弄的,你家的院子,據我所知,你可是從來不沾一下手的。我剛才看你賞花的樣子,就知道你對這些其實是個外行。這裡頭的行情,這裡頭的學問,還有這裡頭的交易,只怕你知道得很少,或許很可能什麼也不知道。」

李高成哈哈大笑,沒承認也沒否認: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怕老婆?」

「不,這麼說可是大錯特錯了,其實你是太愛你的老婆了。」

兩個人都止不住地笑起來。

楊誠的家裡布置得精緻而不豪華,潔凈而又輕鬆。

讓李高成感到意外的是,楊誠的會客室里居然沒有一幅名人字畫。李高成曾到許多許多的領導家裡去過,給他印象最為深刻的是,越是級別高的領導,家裡的名人字畫就越多,檔次也就越高。這似乎已經成了顯示地位和身分的一種標誌,既能給人一種顯赫、尊貴、榮耀、高雅的氣氛和印象,同時又不會給人奢靡、腐化、炫耀、賣弄的感覺和聯想。既象徵著華貴和地位,又讓人感受到清廉和博雅。此等好事,何樂不為?於是領導們的家裡,名人字畫也就越擺越多,檔次自然也就越攀越高。何況字畫這種東西,如今也早已成了一種財富的象徵。一般的老百姓買不起,買得起的富人們一般也不這麼一屋子地往出掛。所以也就再一次向人們證實,不論是財富還是身分,不論是尊貴還是地位,終究還是領導們更勝一籌。

所以李高成家裡就不掛,或者很少掛。並不是沒有,並不是沒人送,其實只要吭一聲,省里市裡甚至省外的那些名家們的字畫想要什麼樣的就能來什麼樣的。李高成並不是真的不想要,實在是這些東西的成本太高太高。一幅名家字畫,一般來說是不會白給你的。你若收下一幅,對方很可能會給你提出一大串要求來。比如讓你撥幾萬元舉辦一次畫展,或者出一套畫冊,或者給他一次出國機會,甚至會讓你給他弄一套好房子等等等等。當然也有以集體的名義給你送字畫的,但這也絕不會給你白送,很可能要的錢會更多,諸如撥一筆款修建宿舍,修建辦公大樓,增加一筆經費,舉辦一次計畫外的活動等等等等。當然也有什麼也不要的,只求掛在你的家裡,反正你市長家「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掛著我的畫等於是抬高我的位置、提高我的知名度,何況掛在你家,你也就時時記著我的名字,碰到什麼事時再求你,還怕你不給我辦?

所以李高成就不要,怕的是要下麻煩。

今天見到楊誠的家裡也沒掛什麼字畫時,心裡就覺得又近了一些似的,至少在某些方面兩個人的見識和感受大概是一致的。人們所謂的知己,也許正是從這些並不惹人注目的地方一點一點印證的。

楊誠給他端出來的茶葉還可以,新鮮而又純正的龍井,但泡茶的水平卻次得要命。茶葉往杯子里一放,也不看多少,然後端過暖瓶來,嘩哧一下倒滿,就萬事大吉了。楊誠可能也渴了,茶葉還浮著,就把嘴拱在茶葉下面哧溜哧溜地一直喝。看來水也不太熱,等到一杯水都快喝完了,茶葉好像還沒有泡軟。緊接著又倒了第二杯,又一口接一口地不住地喝。一直等到保姆把飯都端上來了,他才戀戀不捨地放下杯子,招呼著同李高成吃了起來。

有幾樣菜還可以,蒜蓉菠菜、醋溜白菜、清燉牛肉、梅菜扣肉、一大盆胡蘿蔔燉羊肉,還有兩盤清淡可口的冷盤,足以讓人食慾大開。

奢侈的大概要算那瓶酒了:兩瓶半斤重的茅台。

「趁老婆不在,咱倆今天好好喝一杯。」楊誠一副饞酒的樣子。

「呵,『氣管炎』這麼厲害?」李高成快樂地問著。

「彼此彼此吧,你以為我不知道?要是吳愛珍在家裡,你能喝上一杯酒?」楊誠一邊費力地開著瓶蓋,一邊以牙還牙地反擊著,只是鬧了好半天也沒能把酒瓶子打開,不禁有點疑惑起來,「該不是假的吧?」

「哦,哪個膽大包天的傢伙,敢給書記送假酒?」李高成仍然開著玩笑。

「不會吧?這是1980年存下的酒,那會兒就有假酒了?」

「讓我來試試,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李高成拿過酒瓶子,顯出很內行的樣子開了起來。

結果也一樣好半天沒能把酒瓶子打開。

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止不住哈哈大笑。

最後還是小保姆跑過來,用刀子捅了一陣子,才算把酒瓶子打開。

真酒。果然玉液瓊漿、純香撲鼻,還沒喝,就把人饞醉了。

兩杯酒下肚,兩個人似乎都沉浸在綿綿的酒香里,誰也沒說一句話。

良久,楊誠才有所感觸地說:

「都說如今這當領導的沒有一個不搞腐敗,想想也沒說錯。一般的老百姓,有幾個能達到這樣的生活水平?」

「倒也是,不過咱們這麼說話是不是有點貓哭耗子假慈悲?」李高成是屬於那種酒精過敏的體質,酒剛落肚,就已滿臉通紅了。雖然是一句笑話,但看上去卻顯得格外動情和分外悲傷。

「不過這要看比誰了,比一般的工薪階層,水平當然要高出許多。但要是比起那些大款大腕來,我們至多也就是個下中農。像咱們這樣的領導,人們在背過彎不知把咱們說成什麼了。存款百萬,送禮的不斷,垃圾里揀項鏈,家裡失竊也不敢報案;挨個槍斃有冤枉的,隔一個斃一個有漏網的;一等公民是公僕,人民為他謀幸福;桑拿浴里三春暖,麻將桌上五更寒……都是些什麼人編的?甚至還有作家把這些都寫進小說里去了。今天咱倆就實話實說,如今黨政部門的領導幹部,真會有他們說的這麼嚴重?」幾杯酒落肚,楊誠的話分明多了起來。

「一隻老鼠壞一鍋菜,共產黨的領導難當呀。說白了,在中國這塊地方,什麼部門出了壞人也不怕,什麼部門出了壞人也可以理解,唯一不能出壞人的地方就是黨政部門。別的地方一百個人裡頭出現一個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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