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

準確的說,公司領導們的彙報是在下午5點20分開始的。

李高成的開場白很短,他知道他在老幹部活動中心對工人們的那些講話他們全都聽到了,職工代表們的發言和要求他們也一樣知道得清清楚楚。其實一切都不必要再說什麼了,他這會兒要的就是解釋、要的就是回答。

第一要說真話,第二要說真話,第三還是要說真話。這會兒你們誰也別再給我來什麼哩格嘟,我就要真的。

郭中姚當時有點小心翼翼地說,時間也不早了,是不是先安排吃點飯,等吃了飯再彙報?

李高成瞧也沒瞧他地擺了一下手,這會兒了還有什麼心思吃飯!我這會兒要是跟你們一塊兒去吃飯,那職工們會怎樣看我和你們,中紡這個大門我還想不想出去了?

李高成在這裡和剛才在工人們面前的心情和情緒是完全不同的。剛才他面對的是主人,是這裡的中心,是一團熊熊的火,是一個他直接管不著也根本不害怕他的社會群體,而這個群體的喜怒哀樂事關他的榮辱與變遷,甚至會影響他的位置和仕途。面對著這個群體,他瀟洒不起來,更輕鬆不起來,不能笑也更不能怒。每一個舉止都得三思而行、慎而又慎,每一句話都得字斟句酌、瞻前顧後。而現在在這裡,他則是真正的主人,他則是這裡的中心,他也同樣是一團熊熊的烈火。他面對著的全都是他的從屬和下級,這些人他全都管得著,而且一個個都對他怕得要死。尤其是他的喜怒哀樂直接關係著他們的榮辱與升遷、位置和仕途。在這裡他想怎麼說就可以怎麼說,願意怎麼來就可以怎麼來,他一點兒也用不著去在乎什麼。何況這些人還真的都是自己提拔起來的,何況自己還是一個真正管得著他們的市長和老上級。

見李高成這個樣子,十幾個人面面相覷,你瞅瞅我,我瞧瞧你。幾分鐘後,郭中姚翻開一個本本來,兩手有些發顫地戴上花鏡,小心翼翼地瞟了李高成一眼說道:

「那就讓我先彙報吧。」

也就這麼一句話,直讓李高成心裡陣陣發酸。郭中姚真的老了,但卻仍然還是以前那副對他總也恭恭敬敬、說一不二的樣子。大概這也正是中國人特有的一種人際關係,只要你作過他的上級,你就永遠會是他的上級,即便是他的位置發生了變化,即便是他已經成了你的上級,在他的心底里還依然會把你當作他的上級。正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也難怪為什麼許許多多的領導一旦上任,總是千方百計地想法子要把屬於自己的人提拔起來,於是乎這些下級就會永遠在心底里對你感思戴德,會刻骨銘心地感激你一輩子。否則,你就是不仁、不義、不忠、不孝,恩怨分明真君子,知恩不報乃小人。誰要是跟自己的老上級鬧矛盾,誰要是造提拔你的人的反,你這個人的人格就算徹底完了,一輩子也別想再在人面前直起腰來。而發生在我們幹部階層里的種種弊端,是不是正是由於這種特殊的人際關係所造成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幹部隊伍越來越龐大,團團伙伙、圈子山頭也越來越多,不管有多大的問題,只要一涉及到這種特殊的人際關係,人們就會望而生畏、望而止步,事情也一下子就會變得複雜棘手起來。李高成突然感到,自己是不是也正是陷在這種複雜的人際關係里而不能自拔?事情還剛剛開始,就先自手軟了、心軟了。看來自己的感情早就有了偏向,屁股也早就坐歪了。要真是這樣,那還怎麼能徹底公正的解決問題?又怎麼能讓全廠的職工和幹部心服口服、畏威懷德?

一定要冷麵如鐵、公正嚴明,絕不能因為眼前的這幾個人而冷落了幾萬工人的心。只要有問題,就絕不能心軟,更不能手軟。

郭中姚彙報得非常認真,也非常仔細,雖然是逐一反駁,針鋒相對,卻顯得是那樣得體、那樣中肯。沒有激烈的言辭,沒有浮躁的牢騷,沒有辛酸的委屈,更沒有火爆的情緒。大概是早就有了準備,一條一條的都是那樣充分、那樣圓滿,而且有理有據、有條不紊。

郭中姚的彙報和解釋看來是代表了公司整個上層領導的意見和觀點。郭中姚首先認為,中陽紡織集團公司這些年來的虧損和負債,公司的領導是負有責任的,公司領導的觀念這幾年越來越老化僵化,市場意識太弱太差,在新舊觀念的轉換中,步伐太慢。一切都還是照老章程、老規矩辦事,體制上是這樣,管理上是這樣,行為方式上依然還是這樣。想變又不敢變,往前走一走,又往後退一退。老是想盼著上邊下文、下指示,等著領導來說話。要是沒了這些,就會覺得什麼也不牢靠。所以在計畫向市場轉化的過程中,不只是慢了半拍一拍,而是遠遠沒能跟上,甚至根本就沒有去跟。郭中姚說,公司的許多領導,也包括他自己,這麼多年來,就總是只想著往母親的懷裡躲。什麼時候也是等靠要,等財政、等撥款、等投資;靠領導、靠國家、靠政府;沒了就要,要不下就等,等不到就去找。聽黨的沒錯,聽政府的沒錯。總想著公司是黨和國家的,工人也是黨和國家的,這麼大的工廠,這麼多的工人,這麼大的攤子,黨和國家還真會不管了?要真成了那樣,那社會主義還要不要了?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宗旨還存在不存在了?一直等到國家和政府真的撒手不管了,一切的一切都得靠公司自己了,這才有些傻眼了,然而這時已經太晚太晚了,所有的一切也都來不及了。這種舊思想老觀念,真是害人害己,害了工廠,害了國家,也害了公司里的幾萬工人。現在想起來真是讓人痛心哪,如果早在十年以前、五年以前就有這種經驗教訓,就像現在這樣徹底地轉變了思想觀念,我想我們絕不會垮成現在這個樣子。五年就讓我們幾乎外欠了整整五個億呀!連我們自己也沒想到怎麼會欠下這麼多的外債……

說到這兒,郭中姚止不住地淚流滿面、哽咽不止,好半天也沒能再說出一句話來。會議室里響起了一片唏噓聲,好多人都一把接一把地抹著眼淚。

說實話,李高成對郭中姚的這番話是很有看法的,這究竟是在發牢騷,還是在彙報問題?是,等靠要的想法確實是內陸省分轉變思想觀念的一個最大的障礙,包括工人、包括大中型企業的廠長經理,包括政府部門的領導幹部,可以說很多人都有,而且要想徹底轉變很難很難,但你怎麼能就此得出一個這樣的結論來:因為國家撒手不管了,所以這些等靠要的大中型企業也就徹底完蛋了。一個大型企業的領導,怎麼能隨隨便便地說出這樣不負責任的話來?對國有大中型企業,國家什麼時候撒手不管過?別的不說,只說這幾億外欠的貸款,不全都是國家貸給你們的?國家和政府在財政那麼吃緊的情況下,仍然一年幾乎平均要拿出一個億的資金扶植給你們這樣的一個企業,怎麼能說政府撒手不管了?這像一個大企業的領導說的話嗎?但看著郭中姚泣不成聲的樣子,李高成不知為什麼沒能把這些話說出來。轉回來一想,他真心實意就這麼想的,你能說他想的這些沒有一點兒道理嗎?多少年了,他們就是一心一意聽黨的,聽政府的。黨叫怎麼干,他們就怎麼干,國家怎麼計畫,他們就怎麼按計畫行事。如今黨和國家突然讓所有的一切由他們自己來做主,讓他們自己去找市場,讓他們自己去安排自己產品的出路,他們能在一夜之間就完全適應這種變化嗎?他們的心理能有這種承受能力嗎?說實話,在黨和政府面前,他們真的一直充當著一個孩子的角色,讓他們突然離開母親的懷抱,他們能夠自立行走嗎?應該說,這真的不容易。他把想說的話又咽回肚裡,就讓他說吧,讓他能沒有任何顧慮的把心底里所有的東西全都掏出來,就是苦水也盡情地往外倒一倒。

也不知過了多久,郭中姚又接著講到:

「就說買棉花的事情吧,買回來的棉花不好,這確實是事實,我們也確實負有責任,這一點我們從來也沒有隱瞞過,我們也多次在全廠的幹部會議上詳細地講過事情的全部經過,在廠里的閉路電視上我們也三番五次地給全廠職工解釋過。廠里的工人有怨言,包括一些幹部也有埋怨情緒,甚至有許多人對這件事憤恨之至,這我們都完全可以理解,但問題的真正原因我們實在沒法子給幹部和工人們講呀。我們能說這一切並不是我們造成的嗎?李市長,這件事我們就是連你也不想讓知道呀,我們真怕你知道了,批評也好,處理也好,那就算是我們把人家給告下了,不管怎樣,我們這個公司日後就別再有好日子過了。我們不能說,真的是不能說呀……」

郭中姚說到這兒時,再次止不住地哽咽起來。李高成則有些敏感地意識到,這是有意識的在賣關子、設埋伏,想糊弄他呢,還是真的有難言之隱?如果真有難言之隱,那想必肯定就是一些要害部門了。比如像計畫委員會、比如像經濟委員會、比如像工商、稅務機關,比如像財政局,比如像工業局,比如像銀行。這幾年在企業界這種情況也太多了,這種心態也太普遍了。說是工廠公司擁有的權利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工廠公司也越來越能獨立自主了,其實他們面對的婆婆主於也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讓他們感到害怕了。官小廟門大,池淺王八多。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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