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

李高成真的留了下來,職工們的真誠深深地打動了他,他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作為一個堂堂的市長,面對著兩萬職工,如果敷衍了事,說話不算數,那他要是下一次再來時,極可能就會像昨天晚上那些公司領導一樣被工人們嗤之以鼻,轟下台去。

當然他也完全可以一走了事,說說大話、空話,把大家安撫得沒事了、平靜了,然後回去把今天聽到的這一切給市委市政府的其他領導彙報彙報,自己也就不需要再承擔什麼責任了。究竟該怎麼辦,大家看著辦。國有企業的問題是全國性的具有普遍性的問題,國家領導都還著急著呢,你一個小小的市長充什麼大頭?就算出了什麼事,也是集體的事,跟你一個當領導的又有什麼脫不了的干係?如今的事情就這樣,有了什麼好事,光彩的事,自有人去爭去搶去攬。若要是有了什麼壞事、錯事、吃不了兜著走的事,全都會一推了之,好像跟誰也沾不上邊。要錯也是集體錯了,要有問題也是集體的問題。而只要變成集體的問題,再大的問題,也算不了什麼問題,也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壞事只是個別人干出來的,哪有集體幹壞事的道理?腐敗也只是個別人的腐敗,哪有一個整體能全部腐敗了?

想到這兒時,他突然像挨了一悶棍似的愣了一愣。中紡的領導們是不是就是這樣想的、這樣做的?就算群眾反映的問題全是真的,那又能怎麼樣?要失誤那也只能是整體的失誤,錯了也是大家錯了。而只要是大家的錯,那還有什麼大不了的呢?如果說這個班子整個都壞了爛了,全都成了腐敗分子,那不也就成了你們上級領導的問題?一個廳局級的集團公司,一個兩萬多工人的大企業,整個一個領導班子,或者是領導班子裡頭的絕大多數主要成員全都腐化了,那你們這些市裡頭的領導都幹什麼去了?你們是怎樣監督的,又是怎樣管理的?你們又是怎樣負責任的?一個人腐敗了,那怎樣處理都行;要是一個整體腐敗了,那責任可就大了,豈是你想處理就能處理得了的?處理他們首先得處理你自己!何況這個公司的領導班子曾是你一手提拔和建立起來的!

一種來自心底深處的震顫,再次重重地搖撼了他。如果這些人真是幹了這樣的事,又真是這樣想的,那可就太可怕太可怕了。他們完全可以在這種集體決策、集體管理、集體運作的借口下干出任何事情來,而且又可以不承擔任何責任。而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一旦出了什麼事,誰也會死死地堵住缺口。你想來查嗎?那好,你來一個,我們就可以往水裡拉一個。葯不死耗子毒藥少,還怕你不歪過嘴給我們說好話。何況這又是個虧損企業,欠債額達到好幾個億。又有誰會到這樣一個虧損企業里來查什麼問題?所以老百姓就說了,如今越是虧損的企業其實問題越大,企業越虧損那些人就越敢撈,虧損額越大,那些人撈得就越多。許許多多的腐敗分子,正是在虧損企業的招牌下,大撈特撈,大發國難財。而我們的國有財產,則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毫無察覺、毫無節制地一點一點地被流失被吞食掉了。

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們是這樣,而你又對他們無可奈何。尤其是領導他們的領導們對他們可以說是束手束腳,無以對策。充其量也就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拿掉他們其中的一個兩個,然後一切又恢複原狀,一切又仍是老樣子。人家該怎麼干仍怎麼干,還是什麼事情也沒有。你真的把人家怎麼也怎麼不了,狗咬刺蝟,你還真是沒辦法。

也許這才是更為深層次的腐敗,同樣也是讓人感到更為可怕的腐敗。

中陽紡織集團公司會是這樣嗎?中陽紡織集團公司的領導們會是這樣嗎?如果真會是這樣,那你又將如何去面對它?

他無法往下想了,至少他現在無法相信這一切會是事實,他更是無法相信經他一手提拔起來的這些人,會一個一個地都變成了蛻化變質分子。

……

他稍稍休息了一下,吩咐秘書吳新剛馬上通知公司所有領導,讓他們必須在一個小時內趕往公司辦公大樓會議室內,並要他們做好準備,對職工們反映的幾個主要問題,必須一一做出詳盡彙報和解釋。在休息的當兒,他給市裡打了幾個電話。把一些該安排的事情做了安排。最後他給市委書記楊誠去了個電話,把中紡發生的事情和目前的狀況簡明扼要地講了講。楊誠在電話里並沒說什麼,只說等他回來後研究了再說。末了楊誠說了一句潛台詞很豐富的話,他說什麼事情都有它的兩重性,注重這一面時往往會忽略了它的另一面。群眾會有群眾的說法,領導也會有領導的說法。最終一切都只能靠事實說話。

李高成想了好半天也沒想出楊誠為什麼會說出這句話,而這句話的主要意思又是在指什麼。是要讓自己注意不要偏聽偏信?還是希望自己不要鑽了牛角尖?或是擔心自己一時衝動會做出什麼讓人不放心的事情來?

但不管怎樣,聽書記這麼一說,心情確實冷靜了許多。是的,事情還遠遠不到需要攤牌和定性的時候。一切的一切都還僅僅只是剛剛開始。

喝了口水,倒在椅子上緩了十幾分鐘。看了看時間,便乘車駛向公司里。步行也就是十分八分鐘的路,眨眼功夫便到了公司大門口。

一進公司大門,李高成便下了車。大門口離公司辦公大樓還有好一大段路程,但他怎麼也不想乘車了。

一種不祥的氣氛突然間是那樣強烈地籠罩了他。

好半天他才真正感覺出來,這種不祥的氣氛原來就是公司里這種如凝固了一般的死寂!

在一個兩萬多職工的大型企業里,尤其是在下午三四點左右的時間裡,本應是一片熙熙攘攘、轟轟烈烈、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氣氛和景象。尤其是在一個以紡織業為主的大型企業里,那隆隆的機器聲和震耳的織布聲,即使是在遠離車間的地方,也一樣會使人感到猶如天搖地動、翻江倒海般的聲勢和轟響。

作為一個在紡織行業幹了幾十年的老技術員和老廠長,每逢聽到這種聲響和看到這種景象時,心中便會生出一股說不出來的親切和溫馨,既讓他感到熟悉又讓他感到欣慰。

噪音是對人有害的,尤其是紡織車間的噪音,對人的危害更大。為了消除這種噪音,他們曾做過多少次技術改進,曾付出過多少不懈的努力。但不知為什麼,只要一聽到這種對人體有害的噪音,心底里立刻就會踏實和安穩許多。而一旦沒了這種聲音,反倒會惶惶不安、心神不寧,就好像少了什麼似的。

而如今,這個他如此熟悉、如此牽念,即使在做夢中也是煙塵斗亂、項背相望的地方,竟像一片空寂的荒野!沒有機器的轟鳴、沒有人影的雜亂、沒有繁忙的車輛、沒有紛繞的塵霧、更沒有此起彼伏的呼喊,甚至連他們曾經千方百計消滅了很久也沒能消滅掉的麻雀竟然也看不到一隻!

那些高大的廠房在寒風中顯得是那樣的灰暗、那樣的空曠、那樣的死氣沉沉毫無生機。一個個的車間大門都死死的關著,有些還貼上了封條,因為時間長了,有些封條都已顯得發黑髮黃。於是整個工廠看上去就像快死了一樣奄奄一息、漏盡鐘鳴。真是愁雲慘霧、一片凄涼!直看得李高成如萬箭鑽心、心似刀割,一個曾如此輝煌、如此規模的大型企業,怎麼會幾年時間就變成了這麼一副模樣?就算敗家子敗家也不可能敗得這麼快呀!

他默默地瞅著公司里這一片衰敗的景象,心裡好一陣酸楚。當走到近處的一個他很熟悉,又是全公司最大的那個紡紗車間時,不知為什麼,一個強烈的願望使他極想打開門到裡邊看上一眼!

他在車間門口黯然神傷地站了一陣子,秘書吳新剛大概也看出了市長的意思,便輕輕地問了一句:

「李市長,我找人把門打開吧?」

良久,李高成才有些茫然地說道:

「那你就去看看,看能找到人么。要是找不到,也就算了,不看也罷。」

吳新剛像吃了一驚似的看了一眼李高成,也許他還從未聽到過市長這樣傷感的語調。愣了一愣,然後急急慌慌跑步找人去了。

「……一個廠如果兩年三年不開工,任何一個稍有常識的人都會明白,這個廠其實也就等於沒有了,不存在了……李市長,你也是中紡的老領導,我想這一點你會比別人更明白!」不知為什麼,老總工張華彬的話再一次在李高成的耳邊響了起來。是的,他真的很明白,這絕不是虛妄之言。這些車間門真要是再這麼關下去,這一切確實就等於沒有了,不存在了。

但你現在又怎麼來開動它?欠債近六個億呀!近六個億,這應是個什麼樣的概念!像中陽紡織集團公司這樣的大企業,用這麼多的錢,可以重新建造兩三個!這絕不是開玩笑。

而如今,又還得多少資金才能讓它重新再啟動起來?

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它宣布破產,難怪會有人這麼說。一宣布破產,債也沒了,包袱也卸了,責任也不存在了,領導也就輕鬆了。工人們自謀出路,幹部們換換地方,吵吵鬧鬧,發發牢騷,屎幹了也就不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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