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四章 骷髏幻戲圖

編輯室里,康冰把樣片採集進了電腦里,我與師行剪坐在兩邊緊盯著並排在一起的兩台監視器。

鏡頭開始有些晃動,畫面跟隨著一點光斑緩緩前進,而且還從音箱里傳出兩個人急促的喘息聲,模糊的聲音與恐怖的影像相結合,還真令觀者有些許驚悚和身臨其境的感覺。

這段視頻就是昨晚拍攝的,鏡頭晃動是因為我們正在下樓梯,圓形光斑便是我手裡的手電筒。突然,監視器白光一閃,但很快就恢複了黑暗,我知道那是由於手電筒的光直射在鏡面上造成的。這時候,畫面出現那面斑駁的鏡子,而後是姿勢怪誕的骷髏以及地上仰著臉的詭異娃娃。

攝像機被扛在肩上,隨著呼吸,畫面難免存在微晃,但這並不影響影片質量,反而還充滿寫實感。我與師行剪、康冰正看得出神,突然有人輕敲房門,之後,帥男手捏著一沓照片走了進來。

照片是康冰用單反相機拍的,所以要比監視器上的畫面更為清晰。師行剪拿起一張捋著眼眉沉思著,而此刻,之前出現在我腦中的那兩幅模糊的畫面再次毫無理由地浮現出來。屋裡出奇的靜,只能聽見康冰扭動按鈕的聲音。直到師行剪別有深意地「咦」了一聲,才打破沉悶的氣氛。

「若水,你看這張照片。」師行剪雙指夾起一張遞到我面前,那是一幅全景,用了閃光燈和三腳架,照片畫質非常透亮和清晰,原來的陰森之感蕩然無存。

其實,我早就看出了門道,只不過擔心搶了師行剪的風頭,不好一語道破。

「師老,您的意思難道是……」我眯縫起眼睛,很有內容地看向師行剪,「這照片上的內容好像一幅——古畫?」

師行剪揚了揚眉毛,似乎對我的推測有些意外,又或許剛巧符合了他心中所想,於是他莞爾一笑,學著《借東風》那齣戲里,諸葛孔明在掌心寫字給周瑜看的橋段,也裝模作樣地在空氣中寫了五個看不見的字。

帥男和康冰都被師行剪這一舉動震住了,顯然再次如墮五里霧中,正欲開口詢問之際,師行剪卻微閉雙眼誠心不答。

康冰朝我投來求助的目光,我暗笑師行剪又賣關子,說實話,那如同鬼畫符般的演示誰也認不出究竟是哪幾個字,或許師行剪就沒打算讓我看個明白,只是給我來個下馬威,如若我答不上來,那他就又得意了。

我心中早有打算,冷哼一聲,說道:「莫非師老指的是被故宮博物院收藏的那幅署有李嵩名款的《骷髏幻戲圖》?」

「然!」師行剪睜開眼,似乎早就料定我會出此一言,「若水你果然博學多識,那麼老夫就沒必要過多解釋了……」

「別啊!」康冰雙腳用力一蹬,轉椅就軲轆到了師行剪近前,「什麼圖?我還不明白,願聞高論!」

師行剪靠在椅背上打個哈欠,示意我略微解釋解釋,於是我就深入淺出述說一番,「李嵩是宋代風俗畫家,作品內容大都反映底層社會生活,如著名的《貨郎圖》,充滿鄉土氣息和生活情趣,然而《骷髏幻戲圖》則就有些靈異了。」康冰畢竟也是學美術出身,似乎印象里也在某本書上見過,於是他就吩咐帥男去資料室把這幅名畫影印下來。

「一般古人作畫,都要賦予畫作一定的文化內涵,不能單純追求視覺刺激。」我繼續道,「眾所周知,中國主流文化思想分為三類,即儒、釋、道。儒家標榜正人君子,摒棄一切歪理邪說,正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佛、道雖涉及神鬼之說,但個人認為,此畫反映的是學道之人追求自由的某種思想境界。」

正說著,帥男氣喘吁吁地抱來一本畫冊,《骷髏幻戲圖》本就是名作,幾乎每本介紹中國畫的畫冊上都會涉及。我指著畫冊繼續解釋,「此畫之畫眼乃一個小骷髏,被左側大骷髏用線操縱著。如果把大骷髏看成正常的人,把小骷髏看作一個木偶,那麼就可以視作一個民間提線木偶藝人在表演傀儡戲,還引來兩對母子前來觀看。提線木偶又稱傀儡戲,傀儡即指木偶。傀儡也被後人引意為沒有主見被他人操縱的人。『傀』字是由『人』、『鬼』組成的合體字,用會意法解釋『傀』就是鬼一樣的人。鬼之面目鮮為人知,但人死之後必化為骷髏,所以畫家就用能動的骷髏表示鬼。」

「道家思想是追求隨心的自由,《莊子》闡釋了人生哲學的終極目標就是毫無羈絆,不受約束,從而獲得自由。其實自由說來簡單,卻又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現實生活中,人們為了生存,總是不得不犧牲自由,犧牲自我,去接受別人的指示、命令,被人牽制。」

「回到這幅畫中,除了骷髏,就是婦女和小孩。她們是古代最受束縛,最難有自由的人群。婦女要『三從』,即婚前從父、婚後從夫、丈夫死了還要從子。小孩也沒自由,必須聽從成年人的一切安排,要『懂規矩』,要『孝順』。古人最推崇『孝』,什麼是孝?不是給長輩物質上的幫助,而是要側重於『順』,必須要順從長輩的意志,才是最大的孝。」

「而一個人順從到了極端,就變成了木偶,沒了自己的意志,就像身上纏滿線繩的傀儡一樣,完全服從於他人的操縱。我認為,畫家就是用那個被人操縱的木偶,來比喻世間喪失自我沒有自由而勉強活著的人。這樣的人,表面雖是活著的,但本質已死,是行屍走肉,是會動的骷髏。」

「傀儡藝人本是操控木偶的人,但畫家仍舊把它畫成一副骷髏,表面上它操縱著手裡的小骷髏,其實他自己也和小骷髏一樣受人擺布,都是會動的骷髏。區別不過是,可見的線繩和無形的線繩罷了。」

話說到這,康冰看著畫冊連連點頭,「馬爺果然博學多識,經過你這一指點,密室里的骷髏擺出的造型還真跟這幅宋代的畫作極為類似,莫非是有人特意把骷髏用鐵絲綁成那個姿勢,用以表達一下對於人生的無奈?」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師行剪微抬下頜,似乎頗有感觸,「人都渴望自由,可每個人理解的自由又不盡相同。老夫雖已退休多時,在別人眼中甚是瀟洒自在,可誰又知老夫心裡也是苦悶異常。每日瑣事纏身,每當想到索性放手不管不顧了,活他幾日自由快活的生活,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旦拒絕了哪個朋友的請求,人家便會說你穩坐雲端、不接地氣兒……聽聞若水的一番述說,老夫感慨頗深,感慨頗深啊!」

「沒錯!」康冰也說,「您二位還好些,你們看我,天天在電視台忙得要死,回家只想趴在床上跟死豬一樣呼呼睡去,早上醒來兩眼一睜,連早飯都顧不得吃就趕來上班,壓力太大了,你們看,我都開始掉頭髮了……」

「算了,扯遠了。」我揮揮手打斷他們的抱怨,「究竟是何人懷有什麼樣的目的大費周折搞這麼一出,你們有何見解?」

康冰胡亂地搖著頭看向師行剪,師行剪則處事不驚地瞟了我一眼,「若水,聽你如此說,莫非已然成竹在胸?」

我摸著下巴,自言自語道:「成竹在胸不敢說,也只是推測,我想……這地下室所擺放的很可能是一件藝術品,確切地說,應該稱其為裝置藝術!」

「裝置藝術?」康冰思索著,側臉看向師行剪,見其閉目不答,於是問我說,「那些所謂的裝置藝術,似乎是最近幾年才發展起來,可民國時期的小樓距今也近百年,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怎麼會如此前衛,搞個裝置藝術封閉在地下室里,我還是想不明白。」

「骷髏可以是陳年的,但那塑料娃娃從興起到如今也就二十多年時間,所以我想擺這個裝置的人和小樓的歷史沒什麼關係,或許他只是小樓的一個臨時租客。」

我剛說完,康冰就接茬說:「我大概查了一下小樓的歷史,或許房主還能查到,可從新中國成立到現在,居住過的人數不勝數,根本就無從查起啊!」

我攤開雙手,故作輕鬆地說:「又不是命案,查找租客沒有必要,裝置藝術傳到這座城市沒幾年,能夠突發奇想擺出這個造型的肯定也是學藝術的,所以我推測作者很可能是和你我年齡相仿的同道中人。」

「好了好了!」師行剪有些掃興地站起身來,「老夫乏了,本以為能窺得一些塵封已久的秘密,沒想到是個小兒科的把戲,失望啊!」說罷他便拂袖而去。

送走師行剪,為了證明我的推測,我與康冰連夜再一次來到小樓的地下室。有了先前的推測,此時已沒了恐怖之感,我舉著手電筒上上下下仔細觀察一番,就在骷髏高舉的那隻枯手底下,果不其然找到了一個塑料小骷髏,很明顯是個鑰匙鏈玩具。小骷髏身上系著棉線,看來當初棉線和大骷髏的手指相連。

從作者刻意模仿《骷髏幻戲圖》上的造型來看,足可以證明我推斷的合理性,這分明就是一個所謂的藝術家玩兒的一個裝置藝術。所謂裝置藝術,是指藝術家在特定的時空環境里,將人類日常生活中的物質實體進行藝術性地有效選擇、利用、改造、組合,以令其演繹出新的精神文化意蘊。

我把小骷髏丟在原處,拍掉手上的塵土,朝木質樓梯走去,就在我經過那扇桃木暗門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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