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空心人

似乎有個古老的傳說,如果有個鬼魂圍著活人轉三圈,那麼,活人的魂就被它吸跑了,就會變成一個空心人,乖乖地跟在那個鬼魂後面,聽它的任何指使。

天上是一彎猩紅的月亮,它不動聲色地把大地罩得一片血紅,開闊的荒地上,有個靈魂在執著地尋找東方墨。那個迷失的靈魂正是東方墨自己,或者說,東方墨找不到自己的肉身了!

天上地下,這世界一片殘紅。

那個靈魂孤獨、恐懼,又十分絕望。抬起頭,目光定定地射向夜空,卻是滿眼的血色。那遺失的魂靈漫無目的地走著,四周一點點顯現出了樓房、街道,還有穿梭的車輛,熙熙攘攘的人流,如海市蜃樓般,一切都是那麼模糊難辨。

到處都是異常的幽暗,那樓房,那街道,那車輛,那人流……影影綽綽,若隱若現,不知道屬於什麼年代。四面八方湧來了嗡嗡聲,鋪天蓋地,好像有一千萬隻蒼蠅在拍打翅膀、在嬉戲……漸漸地,天上果然出現了無數的黑點,密密麻麻,它們擠成一團,在血紅的天空中形成了一大團密匝匝的黑雲。

東方墨遺失的那個靈魂被這巨大而壓抑的畫面嚇呆了,他沒有安全感,無處藏身,他拚命地跑,或者說是飄,他需要找到一個歸宿,一個身體,用來寄居這個靈魂。

難道,這就是地獄嗎?

天上下起了血雨,每一滴落在肉體上都像一把利劍。東方墨逐漸恢複了一些知覺,他覺得全身一陣陣疼痛,就像被人用沾了鹽水的鞭子在抽打。然後,他好像有了呼吸,呼出的氣居然是冰冰涼涼的。他的一根手指動了動,一根腳趾也動了動,那絕非一般程度的酸麻。

身體上所有的皮,所有的肉,所有的骨骼、五臟六腑都被擠進了一個大鐵盒子里,他感到此刻自己的身體就像一個大肉罐頭。

彷彿來自天際,響起了一個聲音,聲音重複了很多次,但東方墨就是難以分辨那句話的含意。接著,他感到有一雙手把他的腿拉直了,把雙臂舒展開,很快,他的頭也被抬起來,他這才輕鬆地吸進了一口氧氣。

東方墨伸出去一隻手,突然,他彷彿摸到了什麼,他被嚇得一哆嗦——那是一張臉,或者說,更像一個骷髏頭,這是因為那張臉上裹著的皮肉太單薄,單薄得就像一具木乃伊。

心雖說恢複了跳動,但他還沒有勇氣睜開眼睛,因為他完全能預感到,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必定會看見多麼可怕的怪物!

之前的聲音又響起來,乾澀而嘶啞,東方墨轉動一下頭,一滴水落在了嘴唇上,他竭力地張合嘴巴,以便讓那一滴冷水流進自己的口腔。

就在這時,他感到有個堅硬陰冷的東西按在了自己的人中穴上,然後就是一陣劇痛,身體里一股暖流瞬間湧上頭頂,東方墨就此睜開了眼睛。

天空陰沉得宛如一個巨大鍋底,正在下著滴滴答答的小雨,東方墨不知道這裡還屬不屬於人間,他再次閉上眼睛,眼皮上雨點的敲打給他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他越發感到事情的不一般。他又睜開眼,這一次維持的時間較長,脖子也可以輕微地轉動了。

頭慢慢地轉向兩邊,他看見一棵樹,歪歪扭扭的樹榦沒有一片葉子,樹下長滿荒草,只有少部分略帶綠色,被雨水澆得濕淋淋的。他又把頭轉向另一邊,再一次受到驚嚇,因為這一次,他實實在在看見了一隻鬼,絕對是標準的鬼的形象,和所有人腦中的鬼的形象如出一轍。

那是一隻老鬼,乾枯的皮肉貼在坑坑窪窪的骨頭上,皮膚是臘肉一樣的顏色,灰中透著青紫色。他頭上還戴著一頂尖尖的帽子,帽子是黑色的,把一對鬼眼隱藏在了帽檐下的陰影里。黑色衣服,沒有扣扣子,露出裡面鮮艷的棉衣,棉衣上面,還有金絲銀線綉著的壽字圖案。那個老鬼,就蹲在東方墨的旁邊,很近,看樣子正在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東方墨的心臟險些停止跳動,全身不僅僅是抽搐了。他看見雨水順著黑色的帽檐流下來,那黑色的衣服亮晶晶的,更像是一件雨衣。

「你……你要幹什麼?!」東方墨發出的聲音不像在說話,而像在嘶叫。

「你為什麼會躺在這裡?」當老鬼發出乾澀聲音的同時,東方墨似乎感到了遠在天外的熟悉。

老鬼依舊盯著東方墨的臉,沒有半點表情,停了停,又問:「你得罪仇人了,不然怎麼被人丟到了這片荒地里?如果早上我沒有聽到野狗的叫喚聲,或者晚來了一步,你小子的心肝很可能就被野狗掏了去!你,你還能聽得見我說話嗎?」

雨點不停地打在東方墨身上,他感覺不到涼,但能感到雨滴撞擊身體皮膚的感覺,他好像把全部的身體都暴露在寒濕的空氣里,這種感覺前所未有。

東方墨動了動,身體如同木頭,但他的眼睛還是掃過了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這才發現,自己居然赤身裸體地仰躺在一個大皮箱里!當然,此時他的四肢已經被面前的老鬼舒展開來,赤裸四肢加上背上的箱子,俯瞰下去,活像一隻變異海龜。

「你說話啊!」老鬼把臉俯下來對著東方墨,一股腐臭混合著酒氣撲向東方墨的口鼻,那種奇怪的味道具有刺激感官的作用,使他一下子清醒了一些。

東方墨彷彿認出了那老鬼不是鬼,而更像一個人,那個人的形象潛藏在印象里,他拚命地想,終於還是想到了,這老鬼分明就是火葬場的守夜人。

「你是……姥爺?」東方墨顫聲問道。

還好老鬼真的點點頭,從雨衣里伸出一條胳膊,一把將東方墨拉了起來。

後背的骨骼嘎吱嘎吱地響,東方墨坐起來第一個動作就是轉動自己的脖子,這才發現,自己居然身處在一片荒郊野外之中!

這是哪兒啊?不過很快,他就認出這個地方,因為他看見了那隻巨大的黑色煙囪。

「我怎麼會在這裡?」東方墨問。

姥爺嘿嘿地乾笑著,「我怎麼會知道?天剛亮,五點來鐘的時候,我就聽見荒地里一陣狗吠,我擔心野狗進來偷食死人,於是就出來一看,發現遠處荒草晃動,跑過去一瞧,就發現了一個大皮箱,當時箱子是蓋著的並且拉著拉鎖,所以野狗們沒能立刻撕開箱子……」

東方墨聽著姥爺的話,後怕不已。

「還好箱子夠結實,不過一角已經快被撕破了,嘿嘿,還是你我有緣,該著我救你一命……」

「我還沒有死?」東方墨自言自語。

「人哪有這麼容易死?!」姥爺咧咧嘴,露出一嘴的黃牙,「我說小子,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怎麼被人脫光了裝在箱子里丟到火葬場門口來?啊,你回答我啊!」

「我……我,我很冷……」

東方墨光著腳踩著枯枝敗葉跟隨著姥爺再一次進入了廢棄火葬場的那個破敗院子,他沒敢看向對面那排停屍房,只是低著頭跟著姥爺走進那間有火爐的房間。

姥爺脫去了雨衣,露出身上穿著的那一身棉襖——紅棉襖、綠棉褲,上面綉著一團一團的壽字。東方墨瞪著眼睛警惕地看著那身古怪的穿著,沒等發問,姥爺就自己解釋道:「這些天天氣涼,我就託人從前院的火葬場里順出幾件棉衣,嘿嘿,反正也得燒了,穿著衣服和沒穿衣服的死人沒有分別。只不過這衣服顏色鮮艷了些……」

一邊說著,姥爺又從柜子里拿出幾件衣服,依舊鮮艷奪目,看來也是從死屍身上扒下來的壽衣,他拿起一件抖了抖,說:「穿這件吧,這件寬鬆一點兒……」隨著他抖動衣服,東方墨聞到了一股死屍所具備的古怪氣味。

「不不不!」東方墨連連後退,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我不穿那種衣服,死也不穿,絕不!」姥爺又是嘿嘿地乾笑兩聲,上下打量東方墨光溜溜的身子,說:「你不穿衣服,就光著腚出去嗎?」姥爺嘆口氣,從臉盆架上抽下一條手巾,遞給東方墨,「你先把身上的水擦乾淨吧!」

東方墨擦乾了身體,坐在床上,身上圍著一床棉被,目光發直。雖然棉被又臟又臭,但最起碼是姥爺蓋過的,姥爺目前還是活人。

姥爺點燃一根煙,並遞給東方墨一根,可東方墨的嘴唇顫抖得叼不住煙捲,他用一隻手握住另一隻手,這才勉強可以吸煙。

麻木地吸了一根煙,東方墨的魂魄才慢慢地回歸到了身體的各個部位。姥爺又遞給了他一根。沉默良久,他的神經這才逐漸放鬆下來。

「說說唄!」姥爺吐出一個橢圓形的煙圈。

「啊?」東方墨沒明白姥爺的意思,只是睜著驚恐的眼睛望著他。

「我是想問,你到底得罪了什麼人,是什麼緣由被人暗算了。」一邊說,他還一邊捋著下巴上那幾根鼠須,他的眼神和他的動作,真的很像一隻成精了的大老鼠。

「我……我沒有……得罪過人!」東方墨斷斷續續地回答。

「都被人脫光丟火葬場了,還嘴硬!唉,我真懶得答理你們這樣的知識分子。」姥爺壞壞地笑了笑,又問,「你是不是勾搭上人家的小媳婦,被人家老公發現,所以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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