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獄長 第二節

象森蚺監視自己棲息的那片雨林領地一樣,在這接下來的一周里,獄長把時間全部耗費在檢視巡查鶻山監獄的每根枝葉末梢上。按照他的性格,這項工作必然會被完成得一絲不苟,不放這個雨林中一絲一毫的細節。

獄長默默地走在甬道里,繼續著在監獄裡的巡視,他的步伐看上去似乎非常輕鬆,速度並不十分快。但事實上並非這樣,這一點一個星期以來照例跟在他屁股後面極不情願看守隊長余學鈞有充分的發言資格。也許獄長真的走的不快,但如果默不作聲地在昏暗的甬道里這樣一走就是一周七天、一天八個小時,反覆地視察曾經視察過無數遍的地方,任何一個心理正常的人都應該有枯燥的感覺。

當然,獄長從來不會認為自己的心理不正常。如果說有解釋的話,比起跟班余學鈞來,他更有目的性,他知道他在幹什麼。借著獄長的外衣,巡查工作的借口象戈壁上的日落一樣完美無暇。在百羽和他的同伴看來,獄長的巡查似乎正是對自己而來,而打架的事件也確實為獄長自己的活動在看守們面前提供了某種程度的掩護或者借口,但事實上,獄長到底在巡視什麼,或者獄長每天在鶻山監獄裡走來走去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只有獄長自己知道。

明顯地,獄長感到了監獄裡的氣氛慢慢地悄悄地發生著微妙的變化,看守們說話的語調和動作,走路的姿態,囚犯們工作時動作的頻率,看著他到來時候的眼神,都漸漸變得和以前不大一樣。對他來說,看到身邊的人對自己越來越畏懼的目光未必不是好事,但事實上即使在夜裡他悄悄查看——在跟班余學鈞和被觀察者不知道的情況下——氣氛依然不同。獄長發現自己很難用語言來形容這種改變,如果硬要形容的話,那勉強可以算成是一種怪異的、增添了許多驚怖成分的恐慌。

獄長非常清楚自己是氣氛改變的一個因素,但他不知道也非常想知道,自己這個因素在整個原因中佔多大的百分比。

鶻山監獄的廚房坐落在最靠近監獄操場的一條甬道上。廚房裡有為數不多的可以和外界交換空氣的通風口,以防止做飯的人員因為火爐而窒息。

這是今天第幾次來到廚房?余學鈞自己也數不清楚,也不想數清楚。他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躺回自己溫暖的炕上,狠狠地睡上他媽的一睡,讓自己抽筋的雙腿和發漲的雙腳好好休息一下。他從背側面惡狠狠地瞪著獄長。獄長依然木然著臉,惟有眼睛四下活動。這一個星期以來,每天巡視的時候他都是這樣的表情——如果這樣也能被稱為表情的話。有時候他發現自己其實很佩服獄長的耐力和堅韌的精神。無數次的觀察巡視既毫無發現也沒有結論,獄長根本不對他解釋任何事情。他無數次試圖詢問獄長巡視的結果或者停止這項天殺的工作,回答不是冷冰冰的幾個奚落自己的字,就是冷嘲熱諷地大段言語嘲笑自己的無能。這以至於讓他告假請退的借口也不敢說出口了。

而他自己心裡清楚,告假請退是不可能的,他必須——不管獄長是否這樣要求,雖然獄長確實這樣做了——跟著獄長。

正是做飯時間。幾個挑選出的犯人慢吞吞的在廚房裡分頭行事。即使獄長前來,也似乎沒有改變他們的效率。在一旁監視的看守見到獄長來了,如同兩個小時前一樣,向獄長點頭致意。獄長緩慢地點點頭表示回應,他的目光盯在了正在往爐子里添煤球的囚犯身上。

「你,」他指著那囚犯,食指稍稍往後勾了勾,「過來。」

那囚犯看了看獄長,又看了看監視他的看守,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將手裡的東西放下,走了過來。

獄長注視著這個囚犯好一會兒,這個囚犯個子很小,兩隻手卻很長。彎得象被人砍了一刀的醜臉上和別人一樣的黃皮寡瘦。獄長並不急於說話,一直到對方的局促不安到將和他剛才放下的東西一樣黑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他才開口問道:「昨天沒有看見你,你叫什麼名字?」

「凌超。」

「昨天那個燒煤的人呢?」

一旁的看守說道:「報告獄長,昨天燒煤的那個傢伙病了。」

余學鈞連連向這個冒失的看守使眼色,但已經來不及了。

獄長轉過頭來:「你最好記住下面兩點。第一,我在和別人說話的時候,你最好不要出聲。如果我認為有必要考慮你的意見,我會告訴你什麼時候說話;第二,如果你的表達能力有你自己想像的強,我可以考慮推薦你去參加演講比賽,但遺憾的是你沒有。」說完他回頭來,繼續對凌超問道:「昨天那個人呢?」

凌超盡量讓自己不注意獄長背後給那個冒失的龐軍打手勢的余學鈞,勉強說道:「昨天那個人病了。」

「病得重么?」

「還行。」

獄長的眉毛豎了起來:「還行怎麼會起不來?難道就因為他一點點毛病就要讓我們大家都餓死或者吃生麵糰么?」

凌超勉強道:「還,有點嚴重。」

獄長點點頭:「有點嚴重,好得了么?還能活多久?」

「這……也許幾天就好了。」

獄長道:「如果他好了,讓他來見我。知道為什麼?」

凌超連連搖頭。

獄長嘿嘿一笑:「也許我想請教他添煤球的工夫,然後再傳授給你,你的手再這樣連續燙傷下去也許一個星期之後你就能欣賞自己的手骨架了。這可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機會,好好珍惜,努力干吧。」

凌超看了一眼自己被燙傷的手,不敢再說什麼。不料獄長忽然和顏悅色道:「第一次干這活兒吧?」

「是。」

「一次能背動多少煤球呢你?」

「沒,沒背過,不知道。」

「誰有背過呢?」

凌超搖搖頭表示不知道。於是獄長回頭對剛才那個冒失打斷他說話的看守道:「該你了。告訴我,你一次能背動多少煤球?一百斤?兩百斤?」

那看守搖搖頭:「我也沒背過。」

「那麼,」獄長提高音量,對廚房裡所有的囚犯和看守說,「你們誰能告訴我,誰背過煤球了?」

所有人都瞠目結舌,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獄長臉上掛著春風般微笑,惟有火爐的閃光在他的眼睛裡如同針尖一般一閃一閃:「也許你們都不喜歡背煤球認為黑色不吉利?那麼選個白色的,你們誰能告訴我,誰背過麵粉?」

依然沒有人回答。

獄長愉快地笑了,他轉身欲走,忽然想起什麼,又拍拍那看守的肩膀:「你不錯。以後你要天天燒煤球,直到你的手變成骷髏為止。」

余學鈞忽然說道:「我想起來了,背東西的是在外面看大門的人。就是,甬道另外一邊的人。」

獄長笑道:「你想起來了?」

「是的。」余學鈞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自然。

「是嗎?」獄長丟下這兩個字,揚長而去。他沒有看到,在他的背後余學鈞對著廚房裡所有的人怒目而視。

獄長非常滿意自己發現了這個問題。經過前段時間的策劃,鶻山監獄的所有犯人都被他嚴格按照其個人能力——這是經過嚴格的檔案研究決定的——劃分成各個不同的勞動小組,這個生病的添爐犯人怎麼會有如此一個非常不稱職的替補?

並不僅僅如此,更為重要的問題是,在廚房裡幹活的人,竟然沒有人見過有誰背進來煤球和麵粉。儘管隔壁儲藏室牆角的煤球堆積如山,儘管成百個裝滿麵粉的大口袋堆到了天花板,可是,如果沒有人運進來的話,難道它們是地上長出來的?

食物還能維持多久?什麼時候才有另外的食物以及其他象煤球一樣的必需品被運送進來?誰去運送?這些問題讓即便是他這個鶻山監獄的最高權力長官都不知道。

獄長相信,是讓侯風和曾通出動的時候了。

然而,那天晚上,獄長卻沒有睡好。

不知怎麼的,腦袋裡反覆出現著監獄的路線圖。獄長不停的回想著監獄甬道的方向,回憶自己來時的路線,卻發現自己怎麼想怎麼不對。上回出去探路的時候,獄長本是想給自己留條後路,察看察看到外面的距離有多遠,以備不時之需。這個想法,當然不能和侯風或者曾通提及,他只有隱秘地在黑暗中悄悄地找尋。他發現怎麼也找不到那條路,或者,那條路的方向和他之前的記憶並不符合。

這是怎麼回事呢?

「他媽的,該怎麼辦呢?怎麼出去呢?」獄長喃喃道。

炕不知道為什麼,讓人感覺極端不舒服。很冷的感覺,但一摸上去,卻又是熱呼呼的,是自己的體溫帶來的。這段時間氣溫在鶻山監獄迅速的下降,尤其是在夜間,但那只是在甬道外面,還沒有波及到甬道里來。在甬道里一年四季不分黑夜白晝的昏暗油燈照射下,由於空氣並不通暢,所以還很好的保持了熱度。

他伸手摸了摸,炕沒有異狀。但睡上去,總是有股透心的冰冷。似乎除了自己的手,身體的其它部分對炕的熱度沒有了正常的感覺。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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