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曾通 第七節

要越獄,首先要知道監獄的構造,侯風這樣交代曾通。儘管兩人進來的時候都沒有被蒙眼,但侯風仍然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記住了甬道的方向。侯風都如此,曾通自然也不夠指望。曾通來這裡那麼長的時間,除了去過獄長的房間,就只沿著最寬、最大、油燈最多的主幹甬道進出操場。其他看守平時的住所,其他犯人的監倉,曾通只知道一個大概。犯人們的廁所和廚房靠近操場邊,倒是非常容易找的。

只要走過甬道的人都知道,這些甬道旁還有很多更深更黑的岔道。沒有可能第一次探路就了解所有甬道,也不能指望運氣好到極點,第一次夜探就走出去了。曾通心裡暗暗納悶,如果這是獄長交代的,為什麼獄長沒有給侯風全監獄的地圖?

走了一程,曾通越發覺得,要記住甬道的走向,需要超人的記憶力和空間想像力。沒有一條甬道是平整的,它們無一例外的或上,或下,或轉彎抹角,或曲直兼備。而且更讓人喪氣的是,在甬道里似乎任何地方都一模一樣。光憑這一點,已經足夠讓曾通毛骨悚然。

甬道里的空氣污穢渾濁,沒有人曾經考慮要在這個偏僻陰森的地方修通風排氣管道。曾通以為,這樣的想法純屬徒勞。因為沒有人可能在盤延的山洞裡修通風管。然而現在,他卻急促地呼吸著帶著泥土味的空氣,乾澀的空氣撕扯著他的喉嚨,讓他以為自己的唾液腺停止了工作。他跟在侯風后面,腿腳發軟的一步步挪著身體。這一段走過的甬道還算是稍微熟悉的,但前面這個三岔甬道口,卻是曾通從未曾到過的地方。侯風高大的背影在油燈下飄忽晃動,他似乎沒有受到監獄裡怪異氣氛的影響,小心的在甬道的一側停下腳步,側耳傾聽是否有看守那種步鞋輕微的腳步聲。

侯風胖圓的臉,遠遠沒有獄長面部表情來得生動。這樣一張欠缺活力的臉,有可能出現在任何人的脖子上面。他們可能是小職員,是工人,是農民,是一個不得意但仍然為生活而努力奔波的平凡人。如果侯風的臉出現在街上,曾通也許根本就不會注意,根本就不會看一眼。

但是,這樣一張死氣沉沉的臉出現在侯風頭上,曾通卻膽戰心驚。因為平凡和呆板,現在變成一股殺氣,一股涼意。曾通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侯風慢慢轉過臉來,迎向曾通惶恐的目光。他沒有理由讓人毛骨悚然地裂嘴笑笑,耳語道:「你抖什麼?」

曾通不敢也不知道如何回答這樣的問題。他心裡何止害怕,如果說當初被捕的時候是絕望和沮喪,那麼現在他心裡更有從娘胎下來後從未有過的緊張。他甚至可以聽見自己心臟嘭嘭地跳動,和每一次呼吸空氣扯動自己鼻翼的聲音。他不敢對視侯風的目光,將眼睛的焦點毫無目地的散亂在周圍甬道泥土的牆壁上。

侯風冷笑著壓低聲音,將他胖胖的圓頭壓了過來:「你在害怕。」

曾通想盡量保持和他的距離,但是背已經抵在了牆壁上。陰氣十足的牆壁傳來股股涼意,讓他稍微安穩了些。侯風應該不會在這個時候跟自己過不去,畢竟,還有獄長。這時候獄長高挺尖銳的鼻子,和地平線一樣薄的嘴唇,冷酷的語調,握著茶杯時輕蔑的神態,獨裁的鐵腕,一一以救世主的形象划過曾通的腦海。

侯風冷笑一聲,似乎在表示自己的不屑。他從地上扣了一團石土,朝三岔路口的一側扔去。曾通可以聽到泥土落地的聲音,但是沒人回應。侯風再次扔出一團石土,等候良久,仍然沒有人聲。看守們想必現在也該去休息了。侯風皺緊眉頭,小心地探出半邊頭去,用一側的眼睛觀望。沒有人。於是曾通跟著侯風走到了另一條甬道里。

這是一條曾通從來沒有來過的甬道。雖然所有的甬道都一模一樣,如果硬要說這條甬道有什麼不同的話,那麼這條甬道更長,更黑,油燈更少。很明顯,侯風也不知道這條甬道是做什麼用的,他每到一個路口都停下來,扣下壁上的石土試探,再窺視,再用手中的匕首——其實是油燈——在甬道側口標上只有他自己認識的符號。在最先看見侯風扣下石土的時候,曾通曾經咋舌不已,但他很快發現原來每次侯風這樣做的時候都是選對了地方,選擇在那些土質特別鬆軟的地方。看來侯風還對土質也有不少的了解。

侯風帶著曾通,再次走進一條岔路,又走進一條岔路的岔路……最後他瞥緊眉頭,停住腳步,似乎在思索什麼。良久,他回頭對曾通說道:「你覺得怎麼樣?」

曾通道:「什麼怎麼樣?」

侯風深吸一口氣,似乎在努力壓抑自己的怒火,最後,他說:「你認識這條路嗎?」

曾通搖頭,遠處的油燈映在侯風的眼球上,瞳孔正在收縮,曾通連忙解釋:「我,這,似乎是去囚犯們監倉的路。」

侯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消失在黑暗中的甬道盡頭,惱怒地問道:「既然是去監倉,怎麼會那麼遠?而且沒有油燈了?」

曾通這時才稍微收起對侯風的畏懼,他才注意到,兩人的前面,似乎是最後一盞油燈掛在甬道壁上。死寂的甬道里沒有空氣流動,油燈宛如黑暗中的一個發光的豆子一樣漂浮在甬道的黑暗中。

侯風道:「你去過監倉,是不是?」

曾通惶恐地搖頭,無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侯風怒道:「那你憑什麼說是去監倉的路?」

曾通道:「感覺,方向上,也許……」

侯風猛地一跨步,用單手叉住曾通的脖子,將他提離地面。曾通根本做不出任何反應,他努力的揮動四肢根本就不能算是掙扎,只不過是本能的反應。他想喊,喉嚨卻被死死的扣住,腦海里一片空白,只能看著面前侯風的臉,以及周圍的景物越來越黑。最後,在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的時候,他被「撲通」一聲扔到了地上。

侯風冷哼一聲,狠狠地一腳踢在曾通的小腹,一股氣流將似乎已經壞死的封閉喉嚨沖開。曾通倦著身子,大聲的咳嗽。一股巨大的疼痛同時從小腹和咽喉部傳來,讓他幾乎昏了過去。但是,心裡卻又隱隱感到這樣的疼痛來得是那樣的暢快,比被抓住咽喉給提離地面好上百倍。眼淚和鼻涕不斷地湧出,當他再次睜開眼睛能看清東西的時候,才發現侯風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了。

這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侯風的離開意味著他暫時還對曾通自己的小命沒有興趣,或者是因為獄長的制約因素。至少,侯風還沒有用他的油燈來顯示曾通的不堪一擊,但這也讓他夠受的了。不管怎樣曾通已經逃過一劫,並充分認識到侯風的力量,以及自己在面對這種力量的時候是多麼的可憐和無助。

靠著甬道內壁,他慢慢地支撐起自己的身體,劇痛讓他幾乎直不起腰。遠處的最後一盞油燈依然孤獨地挺立在牆壁上,注視著暴行的發生和結束。他回過頭來,自己的影子被油燈拉得老長,一直到另一側另一盞油燈的前面才淡去消失。

在不知道多少次的停留彎腰咳嗽後,曾通慢慢地往回走,每一步,都能牽扯自己的腰部隱隱作痛。喉頭上被侯風猛抓過的部分紅腫發燙,以至於在曾通心裡以為侯風的手中有毒藥的成分。他一隻手按著腰部,一隻手摸著自己的喉頭,眼睛注視著牆壁的下腳。每隔不遠的拐角上,牆壁的下腳都有侯風留下的痕迹,按這樣走下去,應該不會迷失方向。回去之後,應該給獄長說些什麼呢?讓獄長保護自己不再次被侯風侵害甚至殺害,是絕對必要的事情。侯風還住在自己身邊,這是一件讓人一想就頭皮發麻的事情。獄長絕對是監獄裡唯一能保護自己的人,可獄長卻絕對相信侯風,因為他給了他鑰匙。

也許,是獄長相信錯了?他錯誤地估計了侯風暴躁的性格?

在此之前,侯風的性格讓他覺得非常的怪異。一個類似精神病患者的變態殺人狂,為什麼會有那麼爽朗的笑聲?曾通曾經把水滸傳里武松一類殺人不眨眼的好漢套在侯風身上,自以為非常得當。侯風爽朗的笑聲,豪邁的語言,粗中帶細的作風,貌似兇悍歪曲其實細緻邏輯的思維,無一不證實這點。可是當侯風將他的英雄氣概宣洩到曾通自己身上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並不象想像中那麼有資格評判這事。

侯風的性格中,確實有一種病態的成分。

曾通不知道自己分析得對不對,他不敢再定義一回侯風。他只能選擇繼續往前走。有好幾次他都想就此停步不前,一想到回去面對自己絕沒有能力面對的侯風,曾通的大腦就產生一種莫名的抵觸情緒,一種保護自己不被傷害的反應。

但是他還是就往前走。如果說侯風給自己的是對暴力的厭惡和懼怕,在昏暗陰森的甬道里卻帶來另一種情緒,它逐漸侵蝕懼怕的領地,佔據到曾通的心裡。

是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

在這個昏暗油燈模糊下的甬道,曾通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讓人戰慄的邪異氛圍。它從未知的黑暗中飄晃出來,然後象捕食一樣撲在曾通身上,緊緊地纏著他,一層又一層。

曾通不知道自己在懼怕什麼,也許,恐懼的只是恐懼本身吧。曾通用這樣缺乏邏輯的話安慰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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