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百年復仇始末 第四節

中村座擠滿了觀眾。戲台上正上演著第十一段攻陷高家正門的那一場戲。

中村座寬十三間二尺(約二十二公尺),雙層樓的座位若滿坐,少說也有上千人。此時每個人的眼睛都緊盯著由花道入場、在戲台中央敲響山鹿流陣太鼓的大星由良之助,但阿初卻沒有那個心思好好觀賞。

文吉等人分頭自戲台正面的席位開始尋找右京之介的身影,同時也請辰三派人幫忙。他們幾個人在看得入迷的觀眾縫隙中穿梭,阿初可以從頭部的移動清楚看見他們。

然而,卻不見他們要找的右京之介。

六藏立刻趕到人在戲台前的大野屋夫婦身旁,並說服他們——瞧,他們起身了。六藏帶頭,試圖領他們先逃到戲院外。看到他們起身離席,阿初的視線便從原本的座位上移開。有哥哥在,那邊就沒事了。

沉沉地吸一口氣再吐出來,阿初試著讓心情平靜下來。這時候,正是現在這種非常時刻才應該使出那內心之眼不是嗎!

快讓我看到吧!快讓我在這人海鑽動之中看到內藤安之介那張執迷不悟的臉。

戲台上浪士們正衝破高家大門蜂湧而入,掌聲響起,後方傳來喝采聲。阿初置身其中,卻只顧著睜大她的內心之眼。在哪裡?在哪裡?在哪裡?

拚命尋找的阿初心底卻湧出一股無可扼抑的悲傷,完全打亂了她的心。

內藤安之介的死靈一旦附身於他人,徹底利用完之後離開的剎那便順手殺死身體的主人。吉次是如此,助五郎也如此。

要是同樣的事情發生在右京之介身上,阿初就再也看不到他那從容自得的笑容了。阿初眼裡,只看得見附在右京之介身上的內藤安之介。趕走安之介後,雖然能恢複右京之介原本的面貌,那張臉卻不會再有氣息,不會再有坦然的笑,不再推眼鏡,不會喊阿初姑娘了。

「不,這次我絕對、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阿初眨著眼趕走眼角泛起的淚水,在中村座的熱氣中抬起頭來。

就在此刻,她所要尋找的人的聲音,正好從背後叫道:「阿初姑娘。」

六藏領著大野夫婦來到通道,正準備離開客席。觀眾的心思都放在演出最後大結局的戲台上,幾乎沒有人多注意他們一眼。但再怎麼說,席上都擠得水泄不通,想順利離開出乎意料地費事。

「老爺,究竟是怎麼回事?」大野屋的理惠像個迷路的孩子一臉不安地拉著丈夫的袖子追問。

「回頭再說。總之,先照這位大人的話做。」大野屋德兵衛向妻子理惠耳語,牢牢將她拉近身邊。六藏率先急行。

與此同時,背後的客席發出哇的歡聲,原來是躲在煤炭屋的師直——即吉良上野——被眾浪士揪出來了。此刻,戲正演到最後、最精採的一幕。

就在這時,不知從何處出現了一道碩大的人影,閃身擋在他們面前。

六藏抬眼看那人影的面孔:「您……」

右京之介就在阿初後方。阿初看到的,仍是右京之介的臉。他沒變。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將少了眼鏡的臉靠過來立刻問道。阿初一顆懸著的心霎時放了下來,驟然間完全說不出說來。

「右京之介大人才是,怎麼會來這裡?」

豈料他表情緊繃,神色慌張地掃視四周,一面說道:「我是跟著家父來的。」

「跟著古澤大人?」

「是的。離開崗哨之後,我到處漫步,試著讓頭腦冷靜下來。然後便想到,既然我對家父說了那種話,我就應該離開古澤家。但是,我不能就此消聲匿跡。我想,我至少應該先回家一趟,將一切安頓好再做個了解。」

決定這麼安排後的右京之介走向八丁堀,快到家時,卻瞥見武左衛門正往外走。「家父的模樣極不尋常。我想,也許家父也和我一樣,做了什麼決定。於是,我悄悄跟在後面,只見家父到了大野屋,然後又來到這裡。」

阿初頸項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附身於古澤武左衛門的內藤安之介向大野屋問出理惠的所在旋即趕來。

「但是,一進戲院,混在人群中,我便完全跟丟了。而且阿初姑娘竟然在這裡……」

耳里半聽著大惑不解的右介說話,一邊動腦時,樓上客席後方、從阿初的所在位置無法直接看到的地方,一個女人的尖叫聲清清楚楚地傳進阿初耳里。

古澤武左衛門一擋在六藏與大野屋夫婦面前便緩緩拔刀,動作慢得足以凝視,慢得足以看清刀身上的刻紋,恰似蛇在飛身撲向獵物之前,以緩慢卻流暢的動作解開盤踞的蛇身一般。

一看到出鞘的白刃,大野屋的理惠即刻放聲尖叫。那聲撕力竭的叫聲響徹了高聳天花板的每一個角落。

被擋住去路的六藏當下敏捷地往後跳,推開大野屋夫婦。「快逃!往那邊逃!」

女人的凄厲尖叫,彷彿戲演到一半幕猝然落下一般,戲台上的演員停止了所有動作,觀眾的吵雜聲亦驟然中斷。

阿初與右京之介站在面對戲台後方的客席中央當場僵立,四周的觀眾仍坐著,只是每張臉上都失去了表情,每個人都在側耳傾聽。剛才那是什麼?尖叫聲?歡呼聲?是惡作劇還是真的?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就在此時,一聲「快逃!」的叫聲躍過一張又一張的臉,傳進一隻又一隻的耳朵里。剎那間的空白明顯地染上了異色。那異色從中村座的一端如大火黑煙般滾動至另一端。

「是哥哥!」

六藏護著大野屋夫婦橫衝直撞地逃,緊追在他之後的是心智盡失的古澤武左衛門。他手上只見刀光四射,無論看在誰眼裡,都很清楚這不是演戲的道具。觀眾頓時領略到現場正在發生什麼事,所有人轟然騒動,紛紛站起身來。

六藏使開捕棍抵擋武左衛門,大野屋夫婦不斷往戲台的方向奔逃。身穿打火裝束的眾演員,有的逃跑,有的在當場呆立。一道堅毅的聲音自混亂中響起並指揮眾人,聲音斷斷續續傳進阿初耳里。那大概就是四世團藏吧。

右京之介與阿初可說是連滾帶爬地從客席上跑下來,穿過大聲叫嚷、四處亂竄的觀眾,竭力地朝戲台前進。

噩夢直接演繹成一齣戲,如實在眼前上演——阿初如此感覺。眾演員為避難已逃離了戲台,只見古澤武左衛門自劣等席上躍上戲台閃過勇敢擋住他去路的六藏,刀尖直指理惠與德兵衛,一寸寸縮短雙方的距離。

「理惠……」內藤安之介妄執的聲音相隔百年再次復活了。大野屋德兵衛讓妻子躲在背後,著了魔似地盯著古澤武左衛門直看。

「為什麼——公役大人為何要如此?」

德兵衛看不見內藤安之介,他眼裡所見的,只是一名儀錶堂堂的與力猝然拔刀企圖傷害他們夫婦。阿初跳上台。

「內藤安之介!」一聽阿初直呼其名,武左衛門的臉順時轉了過來。

「你不是這裡的人。你的理惠夫人已經不在這裡了。快回到你原來的地方去!」

可惜武左衛門的刀尖不為所動,大野屋夫婦亦不敢恣意移身。眼前是一名歷經千錘百鏈的劍術高手,不要說阿初和大野屋夫婦,就連六藏也無法與之抗衡。

「父親大人!」右京之介變了調的聲音喊道。「父親大人!請清醒過來!父親大人怎麼會被那妄執的鬼魂附身!」

然而,武左衛門沒有醒。阿初眼裡淸淸楚楚地看見內藤安之介瘋狂的面孔,他一心只想將理惠據為己有,只想再次親手結束她的生命。

「右京之介大人。」六藏挺身往前護住眾人,阿初一面往的捕棍之後躲,一面對著右京之介說:

「您先前說,您以為會被令尊所殺當時的恐懼至今仍牢記在心。」

右京之介抬頭看阿初,蒼白的臉上唯有眼睛是發亮的。「是的。」

阿初的視線仍盯著武左衛門——安之介——的臉不放,繼續說道:「當時,面對死亡的恐懼、深怕失去摯愛的人、深怕親手殺害摯愛的人的那種恐懼,打從心底顏抖的,不止右京之介大人一人。令尊也因那份恐懼而驚駭萬分,至今難以忘懷。因此在崗哨里與右京之介大人對話時,令尊想起過去那段往事,才會讓死靈趁虛而入,因為他的心沒有死,因為他沒有割捨他的心啊!」

阿初揚聲道:「令尊的心比任何人都更傷痛、更擔心受怕。是不是?古澤大人!」

「父親大人!」右京之介喊道。「是這樣嗎?父親大人!」

古澤武左衛門毫無破綻的架勢掠過一絲不安,眼珠稍微動了。

「請醒醒啊!父親大人!」

然而,不安到此為止。霎時間,附在武左衛門身上的內藤安之介大聲咆哮,彷彿要抹殺右京之介觸及武左衛門心房的叫聲。那令人心為之破碎、魂魄為之斷裂的叫聲,使所有人當場凍結。

武左衛門的腳往地上一踢,白刃閃動,眼裡只看著大野屋理惠一人。他迅捷的動作快如挾帶邪風,就連六藏也被震懾住了。

腦子還來不及想,還來不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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