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百年復仇始末 第三節

「我現在要請你告訴我的是,你是以什麼憑據將這個人綁在這裡。」古澤武左衛門的聲音與長相非常不協調,甚至可稱得上過分溫柔。

這個人,指的當然是被糾在柱子上的助五郎。武左衛門往那邊努一努下巴,又轉而面向六藏。

「若聽不到合理的解釋,辰三就要將這人帶走。既然與百本杭殺童案有關,那是發生在辰三地盤上的案件,理應在深川辦理才對。」

六藏向綁在柱子上垂著頭,嘴角流涎睡得不亦樂乎的助五郎瞄了一眼。

「給我一個解釋」、「是這樣的」這番對話不知已重複多少次了,武左衛門來到此處已有一頓飯的時間,在雙方這般那般的爭論中,狹窄的崗哨充斥的緊張氣氛愈發濃厚沉重,彷彿伸手便能掏起。

六藏丹田使力,說道:「關於您所說的,古澤大人,正如小的再三向您解釋的一般,助五郎同時有殺害丸屋阿千的嫌疑。丸屋是我轄下的店家,小的也有小的……」

武左衛門猛一揮手,當即打斷了六藏的話。「即便如此,你漫無目的地將助五郎綁在這裡也說不通,我問過岡野與石部了,六藏,你根本沒有好好調査過助五郎,不是嗎?」

岡野是丸屋出事時出面的同心,而石部正四郎則是與六藏交好的同心。無論何者,都不會提出適才武左衛門口中所說的怨言。岡野大應該是差遣自己手下的岡引辦這件案子,根本不會親自過問六藏。

「這下子我懂了,這確實是來找碴的。」六藏心想。至於這碴是從何而來,想必是……

辰三小心翼翼地插嘴了。「古澤大人,小的之前也向您解釋過,關於助五郎,小的與六藏商量過後正著手處理。兩起殺童案的兇手多半是助五郎,這應該是錯不了的……」

辰三,多謝你了——六藏在內心合掌一拜。助五郎有殺害阿千與長次郎的嫌疑,這事之前他一句從未曾向辰三提過,辰三此時想必也是驚訝萬分,眼前的他卻願意配合六藏的說法。

「應該錯不了,只是,」辰三繼續說道,「無奈助五郎眼下是這副模樣,不但想問話無從問起,連要將他從此處移走都得大費周彰。小的也認為,在助五郎神智稍微清醒之前,最好是先將他留在這裡。大人可否暫且息怒?」

書記早已被請出去,而代替書記坐在書案前的亥兵衛則兀自綳著臉猛點頭。雖然一聲不吭,但亥兵衛從事發之時直到此刻,心裡八成在嘀咕「一個吟味方與力根本不該跑來強出頭」,這一點六藏也心知肚明。

「那麼,我再請教另一件事。」古澤武左衛門一絲笑容都沒有。「六藏,你在三崎町做些什麼?我聽到風聲,說你派手下去辦事。那裡不也不是你的地盤嗎?」

說實在的,這一問反而令六藏大出意外。三崎町確實有大野屋、有理惠。聽阿初說起那件事後,為了進一步確認,六藏也親自跑了一趟,他前去瞧瞧老闆娘是什麼模樣,也派文吉到附近打聽一下風評。沒想到武左衛門竟連這些事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你四處調査囊袋鋪大野屋,以及老闆德兵衛和老闆娘理惠,這我都知道。你的目的何在?這也與助五郎有關嗎?」

就在此時,崗哨的門喀拉一聲開了,只聽有人叫道:「父親大人。」

六藏一聽這聲音立刻感到驚訝萬分,轉頭往門口看,只見右京之介就站在那裡,滿頭大汗,氣喘吁吁。阿初緊跟在後,一雙大眼睛瞠得更大,臉頰都僵了。

古澤武左衛門緩緩轉向他的長子。有好一陣子一語不發,目不轉睛地盯著兒子。右京之介當下明顯露出退縮的模樣,卻奮力緊閉雙唇,雙腿用力站穩,堅定地瞪視父親。

武左衛門與先前一樣,以堪稱溫柔的語調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有指派給我的任務,我正在執行我的任務。」

「任務。」武左衛門揶揄般複述。「原來如此,任務是嗎。」

「是的。」右京之介雖然回答得不住打顫,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但是,父親大人,我才要請教父親大人在這裡做什麼。父親大人原本執事的地點與六藏頭子、辰三頭子等實地走訪辦案的人相去甚遠。我認為您來到此處,吩咐這指示那,本身就錯了。」

「這下糟了!……」六藏在內心暗自咋舌,此時辰三也背著武左衛門皺眉。

「我也有我的任務。」武左衛門那張赤鬼之嘴鬆開,露出駭人的笑容。

「什麼樣的任務?」

武左衛門扭曲的嘴掛著笑容,將之前向六藏等人說的話向兒子說了一遍。話才剛說完,右京之介接著大膽說道:「父親大人,您這是找碴。」

古澤武左衛門眉毛一挑。六藏看到位在右京之介身後的阿初身子一凜,向後縮。

「你說我找碴?」

「是的。」右京之介耿真地繼續說道。「父親大人本身也非常清楚,這樣找碴是不對的。您其實別有用意,不是嗎?」

武左衛門的聲音低得彷彿從地底冒出來一般。「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是明知故問。父親大人,您對我在六藏頭子身邊一起辦事深感不滿,因此以這種拐彎抹角的手段……」

六藏還來不及阻止右京之介,武左衛門便已從原本坐著的架高地板上站起來了。他的動作著實迅捷確實不辱直心影流高手之名,沒有半分破綻,甚至未捲起絲毫風動。才兩步便瞬間來到右京之介面前,右手一揚,下一剎那,竟以將右京之介直向崗哨牆上摔的勢頭在他臉頰上留下結結實實的一掌。

「您在做什麼!」

亥兵衛奔到右京之介身邊,阿初也張開雙臂護著他,可惜右京之介已滿身塵埃,眼鏡震飛,嘴唇也流著血。即使如此,他仍推開阿初與亥兵衛,勉強撐起上身。

「這樣您滿意了嗎,父親大人。」

他的聲音也是顫抖的。奇怪的是,在六藏聽來,那顫抖之中、在激動的同時,亦隱含著挖苦的況味。

「您總是如此,總是這樣對待母親大人和我,光是透過言語根本無法與您溝通,因為您的胸中沒有心,父親。」

「古澤大人,快別說了!」六藏厲聲說,趕緊介入右京之介與他父親之間,因為古澤武左衛門一副隨時伸手拔刀的姿態。

但,六藏完全錯了。眼前的武左衛門雙手垂在身旁,惡鬼般難看的臉愈發醜惡,直勾勾地俯視著長男。只見右京之介不斷喘著氣,父親則是凜然定靜,連一根頭髮不為所動。

狹小的崗哨里充斥著劍拔弩張的沉默,空氣緊繃得幾乎是吹彈有聲。平常助五郎那聽來刺耳,甚至令人恐懼不安的鼻息,在道一刻反而顯得平和安詳。是的,助五郎從頭到尾都在睡夢中,連姿勢都沒變。

感覺雖漫長,但實際上也許只是呼上兩、三口氣的時間。古澤武左衛門鞋子乍響,大步向前,伸手開門。喀啦!唰!兩聲乾脆俐落的開關門聲之後,他掉頭而去。古澤武左衛門那碩大的身影消失了。

突然之間,崗哨內彷彿空曠了許多,右京之介默默地抬起手來修理適才摔破的眼鏡。

「還好牙齒沒被打斷。」阿初說著,邊拿濕毛巾按著右京之介腫起的嘴唇。

「古澤大人真是嚇人。」六藏也說。「我是說,兩位古澤大人都一樣。我萬萬沒想到您會當著令尊的面說出那樣的話。」

結果,辰三隻約好詳情改天再談,立即匆匆離去。崗哨里僅留下阿初等三人與亥兵衛,以及依舊呼呼大睡的助五郎。

臉上少了眼鏡的右京之介乍看之下神情顯得世又穩重。他的眼角略微發紅,在阿初的照料下,他聽著六藏的話,然後靜靜地開口:

「有一次,家父差點殺了我。」

阿初手上的手巾險些點落地,六藏撫著下巴的手頓時停了下來,孩子似地以手撐頰的亥兵箭失手向前跌。

右京之介露出苦笑:「對不起,嚇著各位了。但這是千真萬確的。」

「究竟……是怎麼回事?」不假思索地開口問了之後,阿初這才連忙加上一句:「不是的,我是說,如果您不介意我們問的話。」

「當然不介意。我至今從未對任何人說過,但既然讓你們看到那種場面,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

接著他要了一杯水,阿初馬上為他奉上。津津有味地喝完這杯水之後,右京之介緩緩說了起來。

「那是十年前我七歲的時候。晚上,我睡在房裡,忽然聽到激烈的爭吵聲而醒來。豎耳傾聽片刻後,才知道那是家父與家母的聲音。家母在哭,她的哭聲聽來痛苦萬分。」

於是,右京之介隨即從鋪蓋里起身,趕到雙親的寢室。

「我當時怕得不得了,總覺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本想出聲叫父母再打開唐紙門的,可是正當我驚疑不定、猶豫著要不要開門的時候,家父怒氣沖沖的聲音嘎然而止,隨即唐紙門猛地從內側開了,只見家父昂然站在我面前。」他說,至今仍無法忘記父親當時的扭曲面容。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