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百年復仇始末 第二節

此時,阿初與右京之介兩人正在淺草猿若町的中村座。

中村座內座無虛席,人人都是為了一早一路上演到傍晚六刻(午後六時)的假名手本忠臣藏而來,尤其是為了看四世市川團藏的絕技,哪怕只是看上一眼也好。無論是寬廣的二、三樓座位還是高聳的天花板,每個角落都充滿了熱氣。台上正好演到大結局的前一段,即第十段天河屋那一幕。

阿初與右京之介可不是抱著看戲玩耍的心態來觀賞這出長達一整天的戲的,兩人的原因無他,就為了大野屋德兵衛與妻子理惠正是選在這一天來看這齣戲。

當德兵衛說起許久前便答應今天要帶妻子到中村座時,阿初曾強力勸阻,並示意最好延期。理惠與假名手本忠臣藏,雙方角色委實太齊全,令人有不祥的預感。

然而,德兵衛卻意外堅持:

「已經托茶屋備好餐點,而且內人一直十分期待看這齣戲。再說,出門的不止我們夫婦倆,上州屋的小老闆也會同行。事到如今,我能拿什麼借口取消約定?內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那樣的事,我也無從勸起。」

德兵衛老閲的話確實有理,更何況只要我們牢牢看住助五郎,也不必一味阻止——右京之介藉此緩頰。

「不過,看戲時找個人在一旁監看如何?可以找文吉,也不妨由阿初姑娘出馬。」

「那麼,右京之介大人呢?」

最後由三人同行,說穿了,他們是來當大野屋夫婦的保鏢。

大野屋夫婦與同行的上州屋小老闆夫婦四人融洽地並排坐在戲台前的席位上。臨時進場的阿初與右京之介說是在戲台正前方也沒錯,但其實兩人正縮在戲院最後方的席位,連戲台上的台詞都聽不清。至於文吉,則表示「我沒辦法一直坐著不動」,因而沒進席位,或許是去找戲院的人商量,此時正在門口找位置窩著,順便監視出入戲院的人吧。

這本來應該是阿初滿心期待的一齣戲,然而此刻,阿初目光與思緒動不動就被大野屋夫婦——被理惠那開朗明亮的側臉吸引了過去。

這位理惠與幻象中的那位理惠太過相似,甚至令人懷疑是投胎轉世。不同的是,大野屋的理惠此時正處在無比的幸福里,眼角眉梢絲毫不見憂心的蹤影。

到了正午時分,大野屋夫婦身邊送來了茶屋的飯盒。理惠依偎在德兵衛身邊,一面照料小老闆夫婦,一面愉快用餐。阿初遠遠地注視著這一切,霎時間感到一陣欣慰。

太好了,成功阻止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再也不會有人犠牲了。不,豈能再讓人犠牲!

對於自己的這份力量,阿初有時深感困擾,甚至希望乾脆就此完全擺脫,但此時阿初卻略感驕傲。開心看戲的大野屋夫婦——這份安樂,至少我是儘力去守護的。

「阿初姑娘,你去年也曾看過這齣戲吧?」右京之介畢竟也是在意大野屋夫婦遠勝於戲台,一面注意他們一面對阿初說。

「嗯,聽說就是因為去年大受歡迎,今年才會再次上演。」

戲台上正演到兩名武士明確表達不收不義之人的錢財,並將五十兩退回,勘平當著兩人的面前切腹的劇碼。這是忠臣藏中最出名的悲劇人物最為精採的一幕戲,席上的觀眾無不緊張地屛息以待。

「去年和今年,阿初姑娘對這戲的觀感有所改變嗎?」右京之介似乎有些擔心地問道。阿初微笑著搖搖頭。

「沒這回事。戲歸戲,很有趣的。」但——畢竟心有所感。

看看這塡滿中村座的觀眾散發出來的熱氣。從樓上欄杆探出身子來的人,側翼有一群活力旺盛的客人不時荒腔走板地叫個不停,位於戲台正面後方這一帶的戲迷不覺以臭臉相向。就連舞台後方的劣等席次都是你推我擠,呈現客滿的擁塞光景。人氣與熱氣、油味與吃食、膠與染料,所有這一切混雜而成的味道,竟令人有些頭昏。

百年前,城中一件刀傷引發了一連串禍事,置身其中的人們可曾想過無情地作弄自己的命運洪流,竟會化為如此輝煌燦爛的故事,為後世所傳唱?可曾想過後人正如此為他們的生存之道、赴死之道喝采感動,並且一次又一次重現這一幕歷史,專註守望?

若大右藏助在百年之後的此時此刻復活,看到這戲台上的橋段會做何感想?視吉良為惡,視他赤穗義士等人為善,並奉為英雄,對於人們這番偏袒,他會有何反應?

一思及此,阿初不禁悲從中來。

「不過,看戲也會累呢。」右京之介說著,不住地抹去額上的汗水。阿初笑著正要將手巾遞給他時,瞥見文吉在擠滿了人的席位中穿梭而來。

「文哥,怎麼了?」阿初反射地往大野屋夫婦的方向看,卻不見異樣。

文吉很快地說:「信吉奉命來傳話,說最好通知古澤大人一聲。」

「通知我?」右京之介上前。

「是啊。因為我們綁住了助五郎,現在出了點狀況了。古澤大人的父親來到我們崗哨了。」

「為助五郎的事?」

「是。說我們連査都沒査,憑什麼把助五郎關著,一直質問不休。」

一聽這話,右京之介沒有片刻猶豫,當即說道:

「走吧。那十足是家父的作風。好卑鄙的手段。」

只見他平日溫和的臉上出現了嚴峻陰沉的表情,令阿初心下不覺害怕了起來。儘管猶豫,但見大野屋夫婦沉浸在戲裡的幸福側臉,阿初當場下定決心將這裡的事安心交給文吉,連忙跟著右京之介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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