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義舉背後 第八節

那家囊袋盤商店名叫大野屋,正位於三崎稻荷神社旁,零售也是門庭若市,生意相當興隆。店主對傭工夥計想必管教得很嚴謹,即使是午後晌晚時分,店周也整理得甚為清爽。

一個看來老實的年輕夥計親切地招呼阿初他們,向他問起這裡是否有人名叫理惠,他頓時雙眼驚懼瞠大,接著向駝背坐在帳房的矮小掌柜瞥了一眼。

「確實是有的,請問有什麼事嗎?」

「那位理惠,是貴店的千金嗎?」

夥計又看向掌柜。這回掌柜總算髮覺到他的視線轉頭過來。

「不是……」夥計仍看著掌柜,嘴裡囁嚅地回答,「不是小姐……」

「我們有事來訪。」右京之介難得以嚴肅的語氣強調。來到這裡之前,他回去換了武士裝扮才來,並解釋說這樣比較妥當。沒想到,他裝扮一換,連說話的語氣也轉回來了。「希望能立刻求見老闆或老闆娘……」

彷彿要打斷右京之介的話一般,掌柜走了過來。他面露溫和的笑容,比阿初更矮小的身體略向前傾。此時,一對身穿華麗窄袖和服、看似母女的女子正在一旁細看商品,掌柜走來途中還不忘以和藹的語氣招呼這兩人。

「由我來吧。常吉,你到那邊去。」

掌柜委婉摒退了夥計,。阿初立即將剛才的話重複一遍,掌柜細小的眼睛深處便露出商人不應有的不悅之色,有如朦朧的燭光突然轉為柴火般熊熊燃燒了起來。

「很不巧,老娘因傷風卧病在床。,只能請兩位先回去了。」

掌柜的話聽起來客氣,語氣卻是不由分說、毫無轉圜的餘地。阿初與右京之介不禁對看一眼,只是右京之介仍不肯罷休。

「不會耽誤多少時間的,而且是而且是急事。若是性命交關的重病就沒法子,但若是傷風的話,至少還能說說話吧。請務必通報一聲。或者,請轉告老闆與老闆我們在此,拜託拜託。」

右京之介雖身為武士,但畢竟年輕,老練的掌柜似乎準備打躬作揖,三兩下將他們打發走。

「這位武士大人,真是萬分抱歉,實在難以照辦。還請您髙抬貴手……」

霎時,低頭行禮的掌柜小小的髮髻之後,一道閃光射進了阿初眼裡。那不是任何人都看得到的,只有阿初那隻內心之眼才看得到的犀利閃光。

只是那道光轉眼間模糊暈開擴大成燭火般的微光,當中出現一個側面垂首而坐的身影,是個年約三十五、六歲、身形婀娜的女子。頸項到下巴的線條美得令人屛息,秀髮豐盈光潤,是個艷光照人的美女。

然而,她卻在哭泣,滾落的淚珠沿著雙頰而下,雙眼兀自閃著淚光。阿初看得清清楚楚。

「這裡的理惠夫人似乎非常心痛。」

阿初還不及多想,便喃喃地說出這句話。掌柜赫然一驚抬起頭來。

「她在哭呢,好像非常傷心,哭得心都碎了。」

「阿初姑娘……」右京之介低聲叫,端詳著阿初的臉。

幻象尙未消失,雖是愈來愈淡,仍看得見、聽得到。在遙遠的過去,九十九年前曾活在這世上的理惠悲凄地結束這一生,而繼承了她的血緣的人正如過往的理惠一般,在此傷心流淚。阿初親眼見到她伸出纖纖玉手蓋住臉。

阿初凝視幻象的眼神、靈魂出竅的模樣,似乎比什麼都讓掌柜膽寒,只見他踉蹌地往後退了一步。

「請暫且——暫且在此稍候。」

掌柜結結巴巴地丟下這句話,便跌跌撞撞往店後奔去,被留在原地的阿初頓時感到一陣暈眩,只能倚著右京之介。

幻象消失了。豈料在消失之際,一道令人加倍心痛的聲音吐露出一個詞傳進阿初的耳朵里——相公……

「相公?」阿初不由自主地重複這個詞。

「相公?什麼意思?阿初姑娘?」右京之介跟著複述。

「她哭著這樣叫,不知道在叫誰。」

這時候,掌柜回來了,正巧聽到兩人的對話,臉色再次轉為鐵青。

「怎麼會連這都知道……這位姑娘,你是怎麼知道的?」

掌柜壓低聲音迅速詢問,阿初靜靜地答道:「老闆或老闆娘願意見我們嗎?」

掌柜沒有回話,轉身逃也似地小跑了兩、三步,才斜身說道:「請跟我來。老闆說要見兩位。」

大野屋的房舍進深相當深。走在長長的走廊,阿初胸口的悸動持續高漲,當他們與從後方倉房取貨品送往店面的夥計擦肩而過時,對方儘管默默行禮,看過來的眼神卻透露出他們暗自感到不解的心境。察覺到此,阿初心想,多半是因為自己還有掌柜與右京之介內心的緊張不自覺地顯現在臉上和腳步上了。往右京之介一看,他竟同手同腳地走著。

看他這個樣子,阿初卻忽然間釋懷地漾起了笑意:「對呀,沒什麼好怕的嘛。」這陣子一直盤踞在心頭的謎團,就要解開了。

掌柜領他們來到的廳房,右手邊是一片青桐葉搖曳的庭院,由於通風好,感覺很是涼快,肌膚上冒出來的汗水舒適地褪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名長相溫和的五十來歲男子,他正背對壁龕面向來人而坐。身上筆挺地穿著配色素雅的條紋和服,端坐的膝頭連一絲皺摺都沒有。掌柜隨即上前來到這名男子身邊,低語地簡潔傳話,男子輕輕點了一下頭,有一瞬間,眼睛稍微睜大。

眼前端坐著的就是大野屋的老闆德兵衛。

德兵衛要掌柜退下後,略略俯首若有所思地持續了短暫片刻。這段期間,阿初端詳著壁龕裝飾的花朵,是紫白相間的玉蟬花,雖是美麗,卻帶著淡淡哀愁。

那花的風姿與阿初方才在幻象中看到的那位女子身影有相似之處,她心想,花一定是這戶人家的理惠插的,一定是的。

「那麼,兩位為何想見內人理惠?」

大野屋德兵衛緩緩地道出疑惑,聲音聽起來與御前大人很像,很是宏亮。也許居上位者自然而然就會具備這種聲音吧,一種不容聽者忽視的聲音。

然而,偏偏在這時候,阿初與右京之介兩人卻都半張著嘴,有好一會兒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理惠……」感覺好像受到驚嚇般喉嚨都干啞了,又好像氣息化為有形的年糕塞住喉嚨。

「理、理、理……」右京之介像只早來了一季的鈴蟲般叫道,只不過音色不佳。「理惠是夫人的芳名?」

「正是。」德兵衛從容點頭。若阿初在幻象中看到的正是老闆娘理惠,那麼這對夫婦的年齡差距真是不小。萬事沉著冷靜的丈夫,與美麗嬌柔的妻子——

阿初與右京之介又對看了一眼。當兩人並肩面對一條奮力一跳仍不知能否跳過的深河時,為了彼此勉勵,會同時喊出一聲「預備」。而這一眼,便相當於這聲「預備」。

「由我先說好了。」小聲向阿初說了這句話之後,右京之介重新面對德兵衛。「大野屋老闆,這些話想必你一時之間難以相信,但務必請你耐心聽完。」

右京之介僅省略了阿初不可思議的力量,以及南町奉行根岸肥前守知情一事,其餘便直截了當、原原本本地全盤托出。他的敘述,事情的前後順序也沒有差錯。阿初時而點頭,時而望著德兵衛那張文雅的臉,尤其是他的雙眼。

奇怪的是,在右京之介描述的這段期間,看著德兵衛,阿初逐漸感覺到寬心。

「這是……」這種事不是第一次。遇到陌生人時,在談話中,或者只是看著對方,阿初腦海內沉眠的第三隻眼便看得到對方的人格特色。

阿初此時感覺到,大野屋德兵衛是那種像倉庫一樣的人,能將寶貴的事物經年累月穩穩收藏起來。之後,牢牢關上沉重的門扉,上了門閂加上鎖。那一刻——這下子就可以高枕無憂了——的感覺。這就是阿初看到的德兵衛的內在。

在右京之介漫長的獨白中,德兵衛有時眼望庭院里花季已過、綠葉依舊盎然的青桐,似乎因那葉子反射的夏日陽光太刺眼而眯起眼睛,除此之外,他只是專心聆聽。這一點也與御前大人極為相似。

說完話的右京之介,氣息略顯急促,臉頰不自覺泛紅。他看著阿初,彷彿在問有沒有說錯的地方,阿初輕輕點頭,說道:

「大野屋老闆,方才我向令掌柜說明過了,老闆娘似乎為某事痛心,內心飽受煎熬,這也是真的。雖無法告訴您是如何得知……」

德兵衛首次淡淡地微笑。「想必是設法調査的吧。」

對身為町方役人的右京之介與岡引親人的阿初來說,這句話也可解讀為略帶侮蔑之意,但阿初在此挺胸應道:

「是的,正是如此。」

德兵衛不覺地瞅著阿初看了一眼,雖然只有眨眼般短暫的一瞬間,但阿初心想,也許他當我是個傲慢自大的小姑娘。傲慢就傲慢,刀一旦出了鞘,就不能畏畏縮縮地收起來,當下便直挺挺地抬起頭來承應德兵衛的視線。

想不到德兵衛卻微笑面對她,比起剛才的微笑,這一回的笑意可說是數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