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義舉背後 第六節

道光寺前任住持孤身住在大島村的民宅。阿初與右京之介造訪時,在整潔的前院里,一個臉蛋可愛得令人誤以為是女孩的小沙彌正在石板路上洒水。兩人一說想請見住持,或許道光寺的和尙已經吩咐下來了,小沙彌立即承應,將兩人領入屋內。

聽和尙說,前任住持幾乎整天卧床不起。寺里特地遣小沙彌過來照應他的生活起居,有時還輪番守夜,只是住持已失去視力,一整天有大半是在打盹中度過。

「但是,頭腦還是很清楚。」和尙說道。

「或許會多花上一點時間,但若耐著性子問,對答多半還是有條有理,尤其關於那無主墓的由來,前任住持更是特別掛心。」

和尙的話果然沒錯,小沙譚兩人帶到一個向南的房間,房裡鋪著一床鋪蓋,一個瘦小的老人靜靜地躺著。薄薄的鋪蓋上蓋著被子,但被子底下看似渾若無物。頭底下枕著枕頭,只是連那枕頭也沒有下陷的樣子。

「好像仙人喔!」阿初內心暗想。

「住持說的話,兩位施主恐怕難以聽清楚。」適才那個小沙彌將光亮的額頭轉向兩人,以悅耳得令人陶醉的聲音說道。

「由我一一聆聽之後再向兩位轉述,不知兩位是否同意?」

阿初與右京之介欣然應允:「那就千萬拜託了。」

兩人在枕畔併攏雙膝而坐,但住持仍面向天花板躺著,看也不看他們一眼,甚至聽不見他呼吸的氣息。為了遮蔽夏日的陽光,窗子放下了竹簾,光與影構成的條紋圖案此時落在住持的肌膚上——有如一度沾濕再幹掉的紙。

事情的來龍去脈由右京之介講述,一步步依照先後順序說起。住持活像擺飾般一語不發地仰天而望,阿初不由得擔心起他是否當真在聽。右京之介也一樣,發問般看了小沙彌好幾次,每一次小沙彌都以心領神會的表情點頭回報。

話說到一個段落,右京之介輕輕嘆了口氣,以小沙彌端出來的麥茶潤喉時,才首次看到住持的嘴唇動了。阿初忍不住傾身向前。

小沙彌熟練地將耳朵貼在住持嘴邊,雙眼有神地將聽住持嘴裡吐出來的話語。而後,面向兩人。

「住持想問,遇害的兩位孩子,女童是不是叫阿千,男童叫長一郎?」

阿初倒抽一口氣望著右京之介,他同時驚訝得半張著嘴,因為他並沒有提到孩子的名字。

「是的。女童確實是叫阿千,但男童並非叫作長一郎,而是長次。」

於是,小沙彌朝住持耳邊低語,微微點頭,隨即說道:

「但是,平常大家是不是都叫他長弟弟?」

右京之介不住猛點頭,傾身向前。「正是。住持怎麼知道?」

小沙彌再次俯身到住持頭部。一面微微點頭,一面仔細聽住持說話。然後說道:「住持說,九十九年前也發生了同樣的事,當時,名叫阿千和長一郎——大家都喊他長弟弟——的孩子被殺了。這次的事,正是相隔多年之後重新上演。」

「究竟……是怎麼回事?」

小沙彌聆聽住持的話,這回,很快便抬起頭來說道:「住持說,兩位正在尋找的那位芳名『理惠』的女子,是阿千與長弟弟的母親,她在九十九年前遭到殺害。」

道光寺前任住持所描述的事情經過如下——

九十九年前,駿河台某旗本有一家臣名叫內藤安之介,時年三十四,為人正派而嚴謹,深得主君信賴,同時又聰明穎悟,一般認為他前途無量。

內藤安之的妻子名叫理惠,兩人育有五歲的長女阿千以及才剛滿四歲的長男長一郎,夫妻恩愛,日子過得很是平順。

然而,意想不到的災難從天而降破壞了這份幸福。在某個夏季將盡的夜晚,安之介在朋友的邀約下到下町遊玩,卻在途中殺了一條狗。

「殺了一條狗?」聽到這裡,阿初驚訝得忍不住問。「這有什麼不妥的?為什麼這會成為災難?」

小沙彌還沒來得及開口,右京之介便答道:「因為生類憐恤令啊,阿初姑娘。」

見阿初依然睜圓了眼滿是疑惑,右京之介進一步解釋道:「所謂生類憐恤令是第五代將軍綱吉公頒布的,現今已被視為天下惡法,引為不恥。那是一道禁令,對於傷害、虐待動物,尤其是狗,有極其嚴格的規定。綱吉公因為沒有子嗣,執迷地相信若以慈愛之心對待普天下所有的生物——尤其對將軍本人的生肖,狗,加以愛護積德,便能感動上天,賜下子孫。」說完淡淡一笑。

「真蠢。」阿初憤憤地罵道,右京之介笑得更開了,連清秀的小沙彌也笑了。

但是,當時以將軍之威頒布了這道命令,情況可就令人笑不出來了。獵人當然無以為生,農民也由於無法捕殺為害農地的鳥獸而飽受其害。江戶、大坂、名古屋等大城市裡的商家百姓,在執法最嚴格的時候,甚至在日常起居中連一隻蒼蠅都殺不得。為徹底實施這道命令,還使出告密檢舉違反者得有獎賞的強烈手段,此時不免有人貪圖眼前之利或趁機報復私仇,導致各地均發生慘事。

內藤安之介也是因為遭人告密而受到罪資。他之所以拔刀,是由於路過時看見百姓遭受野狗攻擊,而內藤安之介為了救人才出手殺狗。但在這惡法之下,無論野狗有多麼危險,即使是出於自衛,一旦殺了狗且被上頭的人知道了,任何借口都於事無補。

內藤安之介最後遭到除籍,流落民間成為浪人。他的旗本主君當初想盡辦法包庇他,卻因此而受到拖累,被除去官職,編入小普請組。當時委實是無法無天的時代。

「太過分了!」阿初禁不住怒罵。「這也和赤穗事件一樣,都是將軍大人乾的好事。」

「這種說法是犯忌的。」右京之介小聲說。「但是,情況確實是如此。」

辭去職務的安之介帶著妻子先在深川扇橋畔的深川西町後巷住下來。身為旗本家家臣實際上攢不了多少積蓄,生活很快便陷入困境。更因此導致本來是値得慶賀的喜事,這時反而成為不幸——妻子理惠懷了第三個孩子,不久將要臨盆。

生活費增加、積蓄告罄、無主無職,安之介全然束手無策。他為人向來一板一眼,正因此更是感到走投無路,日漸憔悴。只是為了救人而殺了一條狗,過去汲汲營營建立起來的生活立刻遭到連根剝奪。每每看著挨餓忍飢的孩子、日益消瘦的妻子,他內心便忿懣不已。這忿懣以驚人的勁道充斥在他削瘦的身軀里。

隱忍了一段時間後,安之介終於走上歧路。

「他開始試刀。」住持的話透過小沙彌的嘴說出來。「一開始,他先盯上流鶯、深夜自溫柔鄉返家的富商與浪子,他搶錢但不殺人,最多只是加以威嚇而已。」

但是,體內奔騰激越的憤怒一旦以此種形式找到宣洩的出口,便再也無法遏止。終於,安之介失去了判斷能力,即使對方乖乖交出錢財,乞命求饒,亦不由分說地揮刀殺人,並從中感到快意。

「到了這個地步,安之介巳成為一介狂人。他的心被腥風血雨蒙蔽,神智被那片風雨打散了。」

已經走到這一步,安之介在白天時、沒有濫殺無辜百姓時的面孔反而恢複了過往在旗本家時極其溫和、篤實的模樣。而他居住的後巷街坊、同室而居的妻子理惠,都未能察覺他根深柢固的瘋狂與深入骨髓的憤怒。

然而——「有一天,溫柔的外表被人識破了。」

這個人是個年紀與安之介相當的浪人,也因為不合理的原因失去了主君。

「安之介是名劍術高手,這位浪人也是不遑多讓的高明劍客。也許正是這些同質性吧,浪人立刻看出安之介的瘋狂與惡行,並企圖加以制止。」

「他成功了嗎?」道光寺的住持以簡潔明了的低語,回答了阿初的問題。

小沙彌轉告:「是的,最後成功了。」

「那一定是場惡鬥吧?」

「據說場面驚心動魄。」

「但是,最後還是那個浪人贏了吧?」這回換右京之介懷著希望問。

然而,住持的回答卻意外駭人。「當時走投無路的安之介回到住處,竟先殺害了兩個孩子和理惠,而後背對著他們的屍首與浪人對決。」

阿初不由得閉上雙眼。多麼殘酷……

「安之介很愛妻子,愛得如此深切。因此對他來說,與理惠所生的兩個孩子應該是無可取代的寶物。在親手劈死他們的一瞬間,他已化身為真正的惡鬼了。原則上,人是贏不了惡鬼的。」

「那麼……」

「看穿安之介惡行的浪人在最後關頭仍徹底擊敗他,這是因為那名浪人自身所處的立場也使他不得不泯滅自己的良心,當下化為惡鬼。」

此時,阿初感覺到右京之介倒抽了一口氣。

小沙彌繼續說道::「安之介在狂亂中臨死之傺,對自己的住處放火。」

這便是燒毀三好町一帶的那場大火。長眠在那些無主墓中的即是當時被燒死的人們。

「住持說,這些事情都是聽當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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